陈三槐的手还悬在半空,掌心的血没擦,顺着指尖往下滴。一滴砸在族谱残页上,洇开的血纹不是字,是拳印——七道指节凸起的轮廓,像谁在纸上攥了一把骨头。
他盯着那印子看了三秒,突然笑出声。笑声不大,但把墙角扫帚震得跳了跳。陈七郎没抬头,可魂体抖了一下,像是被这笑烫着了。
“师父啊,”陈三槐把血往槐木符上抹,“您留的密码,就这?军体拳不是拳?那您教我二十年,天天让我扎马步,是让我练蹲坑耐力?”
符牌嗡地一震,右眼猛地发烫。不是流泪,是烧,像有人拿火柴头蹭他眼球。他抬手一擦,指腹沾了层黑灰——祖宗们骂街的墨迹,被眼泪熬干后留下的渣。
他没甩,反手在墙上画了个拳桩起手式。画完,用带血的拇指按在第七道凹槽的位置。
“第七式。”他说,“得有人先挨过前六式,才轮得到破锁。”
话音落,地底传来铁链拖动的闷响。不是一声,是千百声叠在一起,像整座阴库的锁链全醒了。陈七郎的袖口突然裂开一道口子,露出手腕——上面缠着三圈看不见的绳,每圈都勒进皮肉半寸,血顺着骨缝往下渗。
陈三槐脱了鞋,把露脚趾的千层底摆正,一脚踩上石板。脚底板贴地那刻,他膝盖一沉,马步扎下。
“第一式,破缚。”他右拳收于腰间,左掌前推,“您被债锁着,我先破它的根。”
拳风没起,血先动。掌心血口裂开更深,血珠逆着重力往上爬,顺着臂骨流进肩窝,最后在锁骨处凝成一点红痣。槐木符同时发烫,二十年功德被抽出来,压进右拳。
他出拳。
空气没炸,地面没裂,可陈七郎手腕上的第一圈锁,咔地断了。
“第二式,超度。”陈三槐收拳再起,这次左手成刀,斜劈向下,“不是超度您,是超度这债。”
血痣爆开,功德化作一道金线,顺着拳路劈进地缝。远处魂灯集体闪了半秒,第七盏灯直接灭了又亮。
陈七郎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,像是记起什么。他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,但陈三槐听见了——是师父的声音,从他自己的记忆里爬出来:“军体拳七式,七代血债,七次轮回,七人试过,六人疯,一人死。”
他没停。
“第三式,承愿。”他双拳交叠于心口,像抱了个看不见的骨灰盒,“您盗俑换粮,我不认罪,我认您。”
血从七处伤口同时涌出——掌、腕、肘、肩、心、膝、脚心。七道血线在空中连成北斗,槐木符炸成碎片,金光裹着残符钻进拳心。
陈七郎突然抬头。
“别……”他声音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,“这拳要命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三槐把牙咬在下唇上,咬出个血坑,“我师父练到第五式,疯了三天,醒来第一句话是‘七郎没罪’。我太爷爷练到第四式,睡了七个月,梦见您在扫地。我练第七式,不为破锁,为接您回家。”
他说完,双拳缓缓拉开。
拳势未成,禁地先反。四壁魂灯全灭,只留第七盏,光色发青。地面渗出黑水,顺着血线往他脚心钻。右眼终于流泪,一滴血泪砸进拳缝,滋啦一声冒烟。
“第五式,赎罪。”他左脚前踏,右拳后拉,像要撕开自己的胸膛,“我替您认这罪,但我不认这债。”
拳风起,锁链响。陈七郎手腕第二圈锁崩断,可第三圈立刻收紧,直接陷进骨头里。他闷哼一声,跪了半膝。
“第六式,解印。”陈三槐双拳合十,抵在眉心,血从七窍往外渗,“师父的功德,我用了。槐木符,我毁了。族谱,我烧了。现在,用我的命,换您的名。”
他额头撞地,不是跪,是砸。血从额角流下,混着纸灰,流进石板裂缝。
第七盏灯突然爆亮。
“第七式。”他慢慢起身,双拳分列腰侧,拳心朝天,“破轮回锁。”
拳没出,意先至。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师父教拳的样子——不是站桩,不是发力,是半夜蹲在坟头,一边啃冷馒头一边打空拳,嘴里念叨:“三槐啊,这拳不是打人的,是打命的。”
他懂了。
第七式不是招,是祭。
他转身,面对陈七郎,一拳缓缓推出。
拳到半途,陈七郎突然抬手,枯掌贴上他拳面。两双手一触,血从陈三槐七处伤口倒流,逆着经脉冲进陈七郎体内。老人魂体开始发光,锁链一根根崩断,断口处喷出黑雾,像烧焦的账本灰。
最后一圈锁断时,阴库深处传来钟声。
第一响,陈三槐的右眼不流血了。
第二响,槐木符的碎片从地上浮起,围着他俩转圈。
第三响,陈七郎的手从他拳上滑落。
老人站在那儿,麻布衣还在,可袖口不破了,手也不抖了。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,轻轻说了句:“三百年了,我终于能把手洗干净。”
陈三槐没动,拳还停在半空。
“宗祠重修。”陈七郎抬头,看着他,“族运方兴。”
他说完,魂体化作一缕金光,冲上天花板,没进第七盏灯,而是钻进族谱残页。纸页哗啦一响,自动补全“陈七郎”三字,笔画是金的,像刚用熔化的铜钱写上去。
钟声停了。
陈三槐慢慢收拳,低头看自己手。七处伤口还在,血流得慢了,但没停。他弯腰捡起一只鞋,套上脚,发现脚趾头从破洞里伸出来,沾了灰。
他没拍。
转身要走,族谱残页突然飘起来,贴在他后颈。他伸手去拿,纸页却自己裂开一道缝,里面掉出半截录音带。
他认得这带子。王寡妇每月十五在乱葬岗放的,开头是“七郎啊,你走那年,桃树刚开花……”
现在,带子背面多了行小字,墨迹未干:
“你师父没让我信账本。”
“他让我信你。”
“现在,我信你了。”
陈三槐把带子塞进怀里,牵起驴。驴皮上的阴码纹路动了动,从“债务清零”四个字,慢慢拼成一个笑脸。
他走出阴库,烧饼铺的墨镜掌柜探头看了眼,嘀咕:“这小子,怎么出来时笑得跟哭似的。”
陈三槐没理他,抬脚踩上驴背,准备翻上去。可脚刚离地,族谱残页突然发烫,贴着他后背烧出一个字:
“七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