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点红光在灰堆里浮起来,笔画加粗,比之前更粗。
“欠。”
陈三槐没伸手去按,也没掏出算盘。他只是蹲了一会儿,然后站起来,把道袍下摆的补丁撕了一块下来。布料撕开时发出的声音像纸人关节错位,他拿这块补丁盖住“欠”字,一脚踩实。
灰不动了。
三百纸兵站在原地,有的手里还攥着刚拓印的契约,有的正用陶片在墙上刻“我已服役二百九十七年”。自由来得太快,快得他们不知道该往哪站。一尊矮胖的娃娃兵蹲在地上,拿锤子敲自己的膝盖,试图听出有没有松动的声音。
陈三槐走到阵列前,从鞋底抠出一颗算盘珠,弹进人群。珠子滚到一尊俑脚边,停住。
“捡起来。”
没人动。
“这是工分起点。捡了,算你报名。”
娃娃兵猛地扑过去,抢到珠子,咧嘴一笑,露出陶土烧裂的牙缝。他举手高喊:“报告!我报名投胎再就业培训班!”
陈三槐点头,在墙上用牛眼泪残液写下一行字:“服役百年,换阳寿十载,投胎优先,五险一金。”
写完,他转身:“想走的,现在可以走。不想走的,明天早上六点,军体拳第一课。迟到的,扣半厘工分。”
没人走。
第二天五点五十八分,三百纸兵已在空地上列队。动作参差不齐,但站得笔直。有几尊甚至用铁链把自己绑在队列里,生怕睡过头。
陈三槐来了,穿了双新补丁的千层底,脚趾依旧露在外面。他站上破损的服务器残骸,清了清嗓子。
“第一节,弓步冲拳。”
他自己先打了一遍。动作不标准,左腿弓得像被门夹过,右拳冲出去时带出一阵风,吹散了脚边的一小撮纸灰。
“一!”
没人接。
“还债!”
一尊兵俑猛地抬手,拳头砸出闷响。
“二!”
“翻身!”
又是一片轰然。拳风扫过,地上的灰被卷起,贴着墙根打转。
第三排一尊老俑把“弓步冲拳”做成了“抱拳鞠躬”,嘴里还念:“感谢阴库领导提供再就业机会……”被旁边踹了一脚,才反应过来,慌忙改动作,结果膝盖发出“咔”的一声,差点散架。
陈三槐看得直摇头。他知道问题在哪——这群人被锁了三百年,身体是兵器,脑子是账本,没人教过他们怎么“主动”做一件事。
他吹了声口哨。
林守拙从主机残骸后头钻出来,怀里抱着个纸人。通体雪白,关节用细线串着,眼眶是两个空洞,头顶用朱砂点了颗红点。
“昨夜扎的。”林守拙说,“第十九变改良款,内置动作校准机关。”
他把纸人放在队伍前头,拍了下它后背。
纸人“咔”地立正,双臂平举,开始打军体拳。动作标准得像是从兵法图谱里抠出来的,每一拳都带风,每一踏都震地。
“弓步——冲拳!”
它喊口令,声音是纸片摩擦的沙沙声,但清晰。
纸兵们跟着做。一开始还是歪歪扭扭,可每当有人动作偏差,纸人教练的脑袋就会“咔”地转向他,关节发出警示音,像算盘珠卡住时的滞涩声。被点名的纸兵立刻修正,连呼吸都调成一致。
陈三槐站在边上,数着动作节奏。数到第七式时,右眼突然一热,但他没去擦。这次不是流泪,是眼皮跳。
他掏出一块黄褐色结晶,在掌心滚了滚。牛眼泪残渣。它没反应。
“看来这玩意儿只对假账敏感。”他嘟囔,“真秩序,它反倒不认识。”
训练持续到中午。三百纸兵的动作已能同步,拳风连成一片,扫得阴库角落的蜘蛛网全数崩裂。连天花板上残留的朱砂线都像受惊般缩回墙缝。
午休时,纸兵们围成一圈,讨论工分算法。
“我刚才数了,一套拳一百零八个动作,是不是每个动作都记工分?”
“放屁,陈道长说了,练会才算。你练不会,动作再多也是零。”
“那什么叫‘练会’?”
“纸教练不‘咔’你,就算会。”
正吵着,一缕黑烟从井口飘下来,凝成个游魂。穿着破西装,领带歪着,一看就是刚从孤魂收容所溜出来的。
他探头探脑:“那个……军体拳,我也能练吗?我没签过阴库合同。”
陈三槐正啃半块冷烧饼,闻言抬头:“练了算工分,积满换冥币或投胎券。”
“那……练不好会被退回吗?”
“不会。但纸教练会一直‘咔’你,直到你学会。”
游魂犹豫半天,终于走进队列。刚摆出预备式,纸人教练脑袋一转,“咔”了一声。
游魂当场跪了。
“不是,我真想学!”
“那就站起来,重新开始。”
下午的训练加入口令轮换。胖娃娃被推上高台,手持小喇叭,负责领操。
“第一节!弓步冲拳!”
“一!还债!”
“二!翻身!”
“三!别让祖宗在地府捡破烂!”
最后一句是陈三槐加的。他发现,每当喊到这句,纸兵们的拳风都会猛增三分。有一尊甚至一拳打出残影,把墙上的“欠”字补丁震成了蝴蝶状。
训练结束时,林守拙悄悄拉住陈三槐:“我扎了个升级版教练,能录动作回放。”
“录下来干啥?”
“传播。让更多鬼学。”
陈三槐想了想,从怀里摸出一台旧磁带机。黑色塑料壳,按钮掉了漆,是王寡妇前年塞给他的,说是为了“留个念想”。
他按下录音键。
林守拙把纸人教练的动作完整录了一遍。背景音是三百纸兵齐吼“还债!翻身!”,还有胖娃娃破音的口令。
录完,陈三槐把磁带抽出来,贴上一张小纸条,写:“军体拳教学带,练会记工分一厘。”
他分了十盘出去。游魂们排队领取,像在抢限量款冥币。
杨石头第二天提着夜壶过来,扔给他一份《华尔街阴报》。头版标题是:“陈氏阴库推‘军事化再就业培训’,地府创新奖提名。”
陈三槐没看报纸。他把磁带放进播放器,循环播放。
纸人教练站在空地中央,一遍遍打拳。动作精准,毫无疲态。
陈三槐坐在服务器残骸上,盯着那盘转动的磁带。录音带一圈圈转,像某种永动机。
他忽然想起,师父教他第一套拳时,说的不是“防身”,而是“立身”。
那时候他不懂。
现在他懂了。
拳不是打给敌人看的。
是打给规矩看的。
他站起身,走到纸人教练背后,伸手按住它后颈的机关节点。
“咔。”
纸人停住。
他低声说:“明天加训,第七式,重复一百遍。”
纸人教练的红点眼眶闪了闪,没动。
陈三槐松手。
纸人重新立正,双臂平举,开始打第七式。
一遍,两遍,三遍……
到了第九十九遍,陈三槐突然发现,纸人教练的右手小指,多出了一道折痕。
不是折纸的痕迹。
是磨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