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观云小筑气氛热烈得有些反常。
黄文轩正手舞足蹈,唾沫横飞地复述着林昭舌战群儒、公堂破局的壮举。
这个故事被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不下八遍,可每一个格物社成员依旧听得津津有味,与有荣焉。
齐洲则斜倚在一旁,指尖一枚铜钱上下翻飞,嘴角噙着一抹坏笑。
他正在盘算,下次在书院碰上裴云程,开场白该怎么说,才能既显得云淡风轻,又精准地往对方伤口上再撒一把盐。
唯有林昭置身事外。
他面前摊着两份策论,一份是自己的,一份是裴云程的。
他看得专注,时不时提笔,将裴云程引用的经史典故,与格物社实测的水文数据一一对照,标注在侧。
就在这时,院门被轻轻叩响。
“谁啊?”黄文轩扯着嗓子喊道,无人应答。
齐洲一个激灵坐直,将铜钱往袖子里一塞,压低声音:“这几日鬼鬼祟祟的人多,我去瞧瞧。”
他走到门边,拉开门栓,只往外扫了一眼,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。
门口站着的,正是他方才还在编排的裴云程。
其身后,还跟着几名正心社的核心成员,个个神情肃穆,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吊唁的。
齐洲人已经斜倚在门框上,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。
“哟,这不是裴大才子么?怎么,策论上的空中楼阁没搭够,打算带人来我这观云小筑,拆几根柱子去实践一下?”
裴云程面色平静,甚至没看他,径直跨过门槛,目光穿过人群,牢牢锁定在院中石桌旁的林昭身上。
他身后的几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,却还是咬牙跟了进来。
一时间,院内泾渭分明,格物社与正心社的人无声对峙,空气几近凝固。
齐洲的讥讽还在嘴边,黄文轩刚要撸起袖子,场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。
可谁也没想到,裴云程竟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。他一步步走到林昭面前,在三步之外站定抚平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。
随即,在所有人的目光中,对着林昭行了一个长揖。
“林兄之才,裴某拜服。”
声音清晰沉稳,他停顿片刻,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斗争,终是咬牙道。
“今日前来只为一事。正心社愿与格物社合流,共研江南水患治理之法。”
齐洲脸上的讥诮凝固了。
黄文轩张开的嘴,能塞进一个拳头。
林昭放下笔,快步上前扶住他,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骄傲的对手。
“裴兄言重了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神情各异的众人。
“既然裴兄有此胸襟,林昭岂能固步自封。格物社的宗旨是探究万物,经世济用,如今两社合流,正该取其大者。”
他声音不高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,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。
“从今日起,白鹿书院再无正心、格物之分,只有一个新社,名为经世社!旨在穷究经纶义理,实用于济世安民!”
“经世社!”
这三个字一出,那些原本还带着敌意和不甘的正心社成员,脸上的屈辱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与思索的神情。
而格物社这边,幸灾乐祸的笑意也悄然收敛,一种更为宏大的情绪在他们胸中升腾。
观云小筑内,两社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,在经世这面大旗下,悄然崩塌。
林昭拉着依旧有些僵硬的裴云程来到石桌前,将两份策论并排摊开。
“你的经史功底,远胜于我。若将这些历代治水方略,与实地测算结合,必能找出眼下河防最大的症结所在。”
裴云程看着桌上那份被林昭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,喉头滚动。
“我……所学皆是纸上文章,不知如何用于实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昭指着一张格物社绘制的江南水道图。
“经世之学,就在这图上,在这一笔一划的数据里,也在沿岸千万百姓的生计里。”
他抬起头,望向所有正心社的成员。
“诸位饱读诗书,胸怀天下,林昭想请诸位助我们一臂之力。”
一个时辰后,观云小筑灯火通明。
曾经水火不容的两社成员,此刻正围着数张巨大的图纸激烈争辩。
“《河渠书》有载,此处当筑高堤!”
“不行!实测土质疏松,高堤只会加速溃败,必须束水冲沙!”
“胡闹!圣人经典岂是尔等工匠之术可比?”
“食古不化!不看地势空谈经典,与那冯远何异!”
争吵声此起彼伏,却再无敌意,唯有为了同一个目标据理力争的激昂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,就在这间小院里,于唇枪舌剑间悄然凝聚。
夜深。
观云小筑内,烛火摇曳。
一炷香前,林昭送走了最后一批亢奋的社员,却独独留下了裴云程。
黄文轩和齐洲交换了一个眼神,识趣地退到了院中守着。
屋门关上,隔绝了寒风与窥探。
林昭为裴云程斟了一杯热茶,推至他面前。
“裴兄,你我如今,算是同道了。”
裴云程端起茶杯,点了点头。
他知道林昭特地留下他,绝不是为了说这种客套话。
“冯蛟的死,你我都心知肚明,那不是意外。”林昭开门见山,声音平淡却带着寒意。
“就在那之后,山长曾召见我,他警告我,我们已经被盯上了。
冯远只是探路的石子,他背后的人能让冯蛟意外身亡,就能让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消失。”
这话让裴云程握杯的手指紧了紧。
冯蛟的死,是一根扎在所有知情人喉头的刺。
林昭的眼神沉了下来,“我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恶意,如阴云般笼罩在书院上空,而风暴的中心,就是我这个社首。”
他自嘲一笑:“你出身翰林世家,三代清贵。而我不过是越城县林家村一个泥腿子。
我这个寒门社首,就是最显眼的那面旗,是所有明枪暗箭的首要目标。”
\"经世社声势浩大,看似风光,实则危如累卵。我若继续担任社首,不出半年,必有大祸临头。\"
\"到那时,不仅是我,所有追随我们的寒门学子,下场都会很惨。\"
裴云程的心重重一沉,一个荒谬而又震撼的念头涌上心头。
“你……”
“所以,这面大旗,你来扛。”林昭一字一顿,掷地有声。
裴云程猛地起身,茶水泼洒,烫红了手背也毫无知觉。
他死死盯着林昭,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。“你……这是在羞辱我?”
脑海中闪过的,是自己在田垄间的狼狈,是策论被批得一无是处的羞惭。
而现在,那个将他踩入泥泞的胜利者,却要将桂冠摘下,轻飘飘地递给他?
这不是胜利者的宽容,这是更深层次的羞辱!
林昭清晰地感知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,却没有动,只是抬眼望着他。
“我们最初争的是道统理念。但现在,我们要做的是什么?”
他站起身,走到裴云程面前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是让天下的百姓,都能吃饱饭。为此我们才站在一起。
裴兄,你告诉我,在这个理想面前,你我的荣辱,又算得了什么?”
这番话如冷水浇头,让裴云程瞬间冷静。
是啊,为生民立命……
这不正是他所求的大道吗?
他嘴唇翕动,艰涩地开口:“我……何德何能?论格物,远不如你。论应变,更是望尘莫及。我凭什么……”
“就凭你的出身!”林昭打断他。
“凭你是豫州案首,三代翰林之后!
你,是天然的保护伞。经世社在你手中,那些人想动,就得掂量裴家在士林的清誉。
而我,一介无根浮萍,碾死我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。”
“我做鞘中利刃,做那出弦不回的箭簇。而你,要做那面迎风不倒的大纛,做我们所有人的庇护。”
“你主外,名正言顺联络士林。我主内,专攻格物提供实策。一明一暗,一表一里,方能行稳致远。”
裴云程彻底沉默了,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曾以为对方是钻营之辈,此刻才知,那是一颗为理想可弃一切的赤子之心。
良久,他重新坐下,端起半凉的茶一饮而尽。
“好。”他只说了一个字,眼中却重新燃起光芒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。
“从今日起,经世社,社首裴云程。”
林昭也坐了下来,脸上露出久违的松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