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光如豆,在小小的房间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。
“我就是个废物。”
“一个笑话!”
“什么狗屁大将军……我的梦……太可笑了……真的,太可笑了……”
黄文轩语无伦次地呢喃着,像是在对自己宣判死刑,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,一片一片撕得粉碎。
房间里,只有他压抑的闷响。
林昭终于开口。
“表哥,怕,是好事。”
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,像冬日寒潭的静水,瞬间浇灭了黄文轩的自怨自艾。
黄文轩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错愕。
好事?
他以为会等来自家表弟的安慰,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。
林昭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,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德茂叔他们,在刀口上舔血十几年,上阵的时候手心照样会出汗。为什么?”
黄文轩呆呆地摇头。
“因为他们知道,刀砍在身上会疼,会死。”
“他们见过血,知道命有多金贵。”
林昭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道理。
“你怕,是因为你第一次知道,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,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。”
他顿了顿,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。
“一个不知道怕,嗷嗷叫着就冲上去送死的人,不叫将军。”
“叫炮灰。”
这番话,让黄文轩整个人都懵了。
怕……反而是对的?
“你现在要学的,”林昭继续说道。
“不是怎么才能不怕死。”
“而是,在怕得要死的时候,怎么才能握稳你手里的刀。”
“当你的手不再发抖,当你知道这把刀该在什么时候出鞘,又该为谁而出鞘时,你那个将军梦,才算真正开了个头。”
说完,林昭不再看他,重新拿起那本染血的《孟子注疏》,仿佛刚才那番话,只是随口说出的一般。
房间里,再次陷入死寂。
黄文轩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,像一尊被抽掉魂魄的石像。
他低着头,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那双手,似乎真的不抖了。
他慢慢地、慢慢地蜷起手指,仿佛手里正握着一把无形的刀。
很重。
比他想象中,要重得多。
过了许久,他才撑着门框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,然后转身,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房门被轻轻带上,隔绝了烛光。
黑暗中,黄文轩回到自己房间,走到窗边,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将自己的佩刀缓缓抽出。
他看着寒光闪闪的刀身,那上面映出的是一双沉重如铁的眼睛。
一夜之间,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年,仿佛被这冰冷的刀锋,雕刻成了另一副模样。
……
当黄德茂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县衙门口的时候,侯剑锋攥紧了掌心里那枚温热的木质令牌,快步穿过大堂,直奔后衙。
后衙,县尊的书房里,正飘着一缕上好的龙井茶香。
丰口县县令沈敬言,一个年近四十的清瘦中年男人,一手持笔,一手捻着胡须,颇为自得地欣赏着自己刚写下的一幅字,“静心”。
这日子,就该这般清静安逸。
“姐夫!”
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,带着一股子冷风,侯剑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。
沈敬言被吓了一跳,手一抖,饱蘸浓墨的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个难看的墨点,毁了整幅字。
“混账东西!没规没矩!”
沈敬言的胖脸涨得通红,正要发作,却看见自己这个小舅子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。
侯剑锋一言不发,走到书案前摊开手掌。
那枚烙着朱红井字的木牌,静静躺在他掌心。
沈敬言的目光落在令牌上,起初是疑惑,随即,他脸上的血色开始飞速褪去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他伸出的手指在发抖。
“从今天抓到的一个山匪身上搜出来的。”侯剑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,“就是破风峡那伙人,一队从荆州来的队伍把他们的头子给活捉了。”
“破风峡?”沈敬言喃喃自语,脑子飞速运转,随即猛地想起了什么。
“三天前……三天前失踪的那批官盐!”
“对。”侯剑锋点头,“当时案发现场,也留下了这个标记。”
“咣!”
沈敬言一屁股坐回太师椅。
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,哪里还有半分县太爷的从容。
“军……军盐啊……”
他声音发颤,几近哀嚎。
“那是给北边边军送的军需!再有半个月不到,边军的运粮官就要来交接了!要是交不出盐……”
沈敬言不敢想下去了。
丢官?
那都是最轻的!
私吞军需,延误军机,这罪名够他掉一百次脑袋了!
他本以为这事不是很严重,可能只是一伙胆大包天的贼人偷了盐,想着压下此事,派自家能干的小舅子悄悄派人找回来。
谁能想到,这群人竟是有组织的!
现在,还被一帮路过的外乡人给捅了出来!
短暂的死寂后,极度的恐惧化作了滔天的怒火。
“给本县撬开他的嘴!”
沈敬言猛地一拍桌子,茶杯都跳了起来。
“侯剑锋!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动大刑也好,上水刑也罢!天亮之前,我必须知道盐在哪!他们还有多少同伙!”
他喘着粗气,眼睛里布满血丝,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。
“还有!”
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一把抓住侯剑锋的胳膊,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。
“那帮外地人!那帮抓了人的义士!他们现在在哪?”
“我已让他们先回福来客栈休养。”
沈敬言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派人给我把福来客栈围起来!不,是保护起来!”
“他们是本案唯一的证人,是本县的贵客!绝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出半点差池!”
“他们要是死在了丰口县,这口黑锅咱们就得背一辈子!我,你姐姐你外甥,咱们一家都得完蛋!”
“告诉他们,在案情了结之前,为了他们的安全,吃穿用度,一切由县衙包了!”
“但,一步也不许他们离开客栈!”
侯剑锋看着这个平日里最重风度的姐夫失态的样子,心中一凛。
这帮荆州来的客商,本是除害的义士。
现在,却成了能决定一县主官生死,甚至决定他们侯沈两家命运的催命符。
“属下明白。”
侯剑锋重重抱拳,转身走出书房。
身后,是沈敬言失魂落魄的喘息声,和那幅被墨点毁掉的“静心”二字。
风雨,欲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