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天光微亮。
府衙门前已是人山人海,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期待混合的焦躁气味。
三千多名考生,连同他们的家人,将那块高悬的告示牌围得水泄不通。
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像濒死的鹅,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一个方向,仿佛要将木牌盯出火来。
“团案”!
那张决定了上千人命运的圆形榜单,此刻就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林昭被挤在人群后方,小小的身子在人潮中如同浮萍,东倒西歪。
“出了!榜来了!”
人群中,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。
瞬间,所有的嘈杂都凝固了,随即化为海啸般的声浪。
“广陵县,李宏!”
“陈子昂!越城县,陈子昂!”
每念出一个名字,人群就像被投入巨石的湖面,炸开一圈又一圈的议论与惊叹。
“黄文轩!越城县,黄文轩!”
当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,黄文轩整个人如遭雷击,彻底懵了。
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大脑一片空白,世界仿佛都变成了黑白色。
“我……我过了?”
他的声音细若蚊蝇,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我真的……出圈了?”
林昭在他身后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沉稳。
“恭喜文轩哥,出圈了。”
“林昭!越城县,林昭!”
当这个名字从念榜官吏的口中清晰地蹦出来时,沸腾的人群诡异地安静了一瞬。
紧接着,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骚动和哗然。
“什么?!是他?那个写马屁文的小子?”
“不可能!他那篇文狗屁不通,怎么可能过!”
“黑幕!绝对是黑幕!这世道真是邪了门了!”
陈子昂站在人群最前方,他刚刚还沉浸在榜上有名的得意之中,此刻的脸色却黑如锅底。
凭什么?!
凭什么这个只会投机取巧的乡巴佬,又能和自己并列?!
而在另一边,贵公子李宏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林昭的方向,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、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黄家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疾驰,车轮发出欢快而清脆的咯噔声。
车厢里,黄文轩彻底疯了。
“昭弟!我们出圈了!我们真的出圈了啊!”
他死死抓着林昭的胳膊,激动得满脸通红,语无伦次。
“我爹要是知道了,他……他估计能乐得蹦起来!”
林昭被他摇得七荤八素,只能苦笑着拍开他的手。
“文轩哥,淡定,淡定。”
“这才第一场,后面还有三场呢。”
“管他呢!”黄文轩一挥手,放声大笑,“光是这出圈两个字,就够我爹在外面吹一阵子了!”
马车刚在府门口停稳,黄伯远就冲了过来。
“出了?真的都出了?”
“爹!”
黄文轩从马车上一跃而下,用尽全身力气,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父亲。
“儿子给您争脸了!”
黄伯远的眼圈,瞬间就红了。
“好!好!我的好儿子!”
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黄文轩的后背,每一记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“你娘要是知道了,得高兴成什么样啊!”
黄景山也从府内走了出来。
“昭儿,你……”
“舅爷,我也出圈了。”
林昭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,态度一如既往的谦逊。
“多亏了您的教导。”
黄景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,但最终还是化为了欣慰的点头。
不管用了什么法子,能在这三千人中杀出来,就是本事。
“管家!”
黄伯远猛地转身,对着府内兴奋地大吼。
“快!去厨房!让他们炖人参鸡汤!用库里那支最好的百年老参!挑最肥的老母鸡!”
“还有,今晚府里在前院摆宴!所有人都给我热闹起来!”
整个黄府,彻底沸腾了。
夜深人静。
林昭默默喝完黄伯远硬塞过来的第三碗人参鸡汤,在后院书房里安静地看书。
黄文轩坐在他对面,兴奋劲还没过去,依旧在喋喋不休。
“昭弟,你说那些在望江楼嘲笑你的人,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?”
“哈哈,我猜他们的脸,肯定都被抽肿了!”
“尤其是那个陈子昂,哼,真狂生?我看他现在狂不狂得起来!”
林昭只是安静地翻过一页书,没有接话。
他的心,早已飞到了明天的考场。
第二场,招复。
经义,以及默写《圣谕广训》。
他闭上眼,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典籍,如流水般在脑海中淌过。
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
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都已刻入骨髓。
还有那冗长繁琐的《圣谕广训》,他同样能一字不差地复述。
万事俱备。
窗外,夜风轻拂,一轮巨大的明月悬于天际,洒下清冷如水的光辉。
它像一只无悲无喜的眼睛,静静注视着这座古老的府城,注视着城中无数沉浮的命运。
卯时初刻,贡院门前。
昨日的喜悦已如潮水般退去,今日的紧张又重新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。
第二场的淘汰率更加残酷——错三字,直接出局!
林昭依旧走在那条引来无数嫉妒目光的东侧门。
甲字叁号,依然是他的专座。
他从容坐下,鉴微之力悄然发动,周围那些人中龙凤的案首们,此刻的心声却清晰无比。
“《圣谕广训》第三条开头是什么来着?完了完了,脑子一片空白!”
“千万别考《春秋》!公羊、谷梁的微言大义,那是要人命的啊!”
铜锣声起,知府高士安再次登台,声音威严。
“诸位考生,今日乃第二场招复!”
“默写《圣谕广训》选段,五经经义一篇。”
差役分发试卷。
林昭接过,目光一扫。
默写题:“默写《圣谕广训》第六条至第八条。”
他的嘴角,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。
再看经义题:“导洛至熊耳,东北会于涧、瀍,又东会于伊,东北入于河。试论禹贡之水脉地理。”
林昭心中暗笑。
高士安这只老狐狸,出的题果然滴水不漏,四平八稳到了极致。
他提笔,先攻默写。
“朕惟治国之道,教化为先。教化之要,孝弟为本……”
笔下的馆阁体工整得如同印刷,一笔一划,精准无误。
当写到第七条中段时,林昭的笔锋忽然极轻微地一顿。
他在“是以”二字处,下笔时手腕微微一沉,将“以”字写成了“已”。
笔画相似,读音相近,在考场高压之下,这简直是最常见不过的笔误。
一个。
写完第八条,他又在收尾处的“所谓”二字上,将“谓”字的右半边写得稍稍潦草了些,看起来就像是一个“为”字。
两个。
两个错字,一个不多,一个不少,完美地镶嵌在通篇工整的默写之中,显得如此自然,如此恰到好处。
林昭放下笔,开始从容地写那篇他早已胸有成竹的经义文章。
依旧是高士安最欣赏的那种老实巴交、规规矩矩的风格。
藏拙,就要藏得天衣无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