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黄府的书房里檀香袅袅。
林昭并没有看书。
他只是静静站在窗前,看着庭院里,一名工匠正小心翼翼地修剪一株造型奇特的罗汉松。
昨夜那碗加了全族期望的老参鸡汤,劲儿太大,让他一晚上都没睡踏实。
书房的门被“砰”的一声猛然撞开。
黄文轩像一头快乐的小野猪冲了进来,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。
“昭弟!快走快走!”
他咋咋呼呼地喊着:“我刚打听到,百味楼的说书先生今天开讲《八臂哪吒》,去晚了可就没好座了!”
黄文轩不由分说,伸手便来拉林昭的袖子,眼睛里闪烁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。
“他家的水晶虾饺,皮薄得能映出光来!一口一个,那滋味太绝了!”
林昭身子一侧,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手,然后转过身,用一种和他六岁年纪极不相称的沉痛眼神看着黄文轩。
“文轩哥。”
林昭开口了,声音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沧桑
黄文轩被他看得一愣,伸在半空的手也僵住了:“干嘛这么看着我?我脸上有脏东西?”
“府试在即,你我二人的学业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”
林昭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。
“人的心神,就好比一碗盛满的清水。考前多一分浮躁,便是往这碗里投下了一颗石子。”
“此刻去听书吃点心,看似是片刻之娱,实则是将这碗清水搅得浑浊不堪。”
“等到真正进了考场,心神耗损,脑中一片混沌,你我拿什么去应对主考官的题目?”
黄文轩张大了嘴,被这一套接着一套的大道理砸得有些发蒙。
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,试图辩解:“不……不就是去听个书吗?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……”
“千里之堤,毁于蚁穴。”
林昭上前一步,伸出小手,郑重地拍了拍黄文轩的肩膀,语气愈发语重心长。
“你我兄弟,此来府城,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家族的荣光。”
“玩乐之心,人皆有之。但大丈夫立于世,当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
“与其将宝贵的心神耗费在那些无用的外物之上,不如你我一同静心温习,将这碗心神之水蓄得满满当当。”
“待到考场之上,一泻千里,岂不快哉?”
黄文轩彻底傻眼了。
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弟弟,忽然觉得昭弟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。
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,拆开来自己都懂,可连在一起,就成了一套自己完全无法抗拒,也无力反驳的至理名言。
尤其是那句你我兄弟,让他心里瞬间热乎乎的,竟生出一种羞愧感。
就在此刻,书房门口,端着一盘精致糕点的黄伯远,悄然停住了脚步。
他本是想来看看两个孩子,顺便敲打一下自家那个顽劣的儿子,别打扰了林昭温书。
可他听到了什么?
他听到林昭用最平静的语气,说着最振聋发聩的道理,三言两语,就将他那个野马性子的儿子给彻底镇住了。
林昭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口,鉴微悄然开启。
他“看”到了黄伯远那张胖脸上,惊讶、欣赏、狂喜等情绪如同开了染坊一般,瞬间炸开。
【这林昭……这哪里是神童,这简直是文曲星下凡,专门来点化我儿的!】
【有他在,文轩这臭小子,说不定真能被带上正途!我黄家的祖坟,这是要冒冲天的青烟了啊!】
黄伯远屏住呼吸,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。
他脚步都轻快了几分,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。
他决定了,家里那根压箱底的百年老参,明天必须再给林昭炖半根!
书房里,黄文轩在林昭“我们是兄弟,当共进退”的无形感召下,已经垂头丧气地被按在了书桌前。
他看着面前摊开的《孟子》,只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嗡嗡乱飞的小虫子,让他头晕眼花。
“昭弟……”他哭丧着脸,小声嘟囔,“我脑子里的水,好像……已经洒光了。”
林昭却没理他。
他自顾自从书架上抽出一本《礼记》,翻开,神情专注,仿佛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和圣贤之言。
窗外的阳光正好。
温暖的光线给两个并肩而坐的小小身影,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一个真心向学,一个生无可恋。
府试前的日子,黄府的书房,俨然成了两个预备役小童生的专属课堂。
黄景山这位举人老爷亲自坐镇,每日从经义讲到诗词,从破题讲到起承转合,可谓是倾囊相授。
黄文轩像是被强行拴在了磨盘上的驴,每天都绕着圣贤书打转,转得眼冒金星。
他唯一的乐趣,就是在课间休息时,偷偷瞄一眼林昭的功课,然后发出一声哀嚎,严重怀疑自己的脑子可能是用豆腐渣捏的。
但几天下来,黄景山却越教越觉得不对劲。
他捻着胡须,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问题不出在那个让他操碎了心的侄孙黄文轩身上。
那小子虽然依旧坐不住,但在林昭的“言传身教”之下,好歹知道把心思往书里放了。
问题,出在了林昭身上。
这个在县试中一鸣惊人,文章写得灵气四溢、锐气逼人的绝世神童,到了这府城,倒像是彻底换了个人。
他每日交上来的功课,法度严谨,工整得挑不出半点错处。
字迹一丝不苟,引经据典也无一疏漏。
可黄景山批阅起来,却总觉得味同嚼蜡。
那文章的骨架,是标准的八股程式,起承转合,丝丝入扣,可文章的血肉,却干瘪僵硬得可怕。
尤其是“破题”二句,永远是最稳妥、最平庸的解法,再也见不到半分巧思。
之后的“起讲”,更是四平八稳,毫无波澜,像是把圣人言论碾成了粉末,又重新捏合成一个人人都识得的泥娃娃。
工整是工整,却毫无生气。
之前那种让人拍案叫绝的奇思妙想,那种仿佛能刺穿纸背的锋芒,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和他六岁年纪完全不符的、暮气沉沉的老成。
“昭儿。”
这日午后,黄景山终于按捺不住。
他将林昭单独留下,指着书桌上那篇刚刚批阅完的八股文,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。
“你这篇文章,立意、破题、承题、起讲……无一不合规矩,甚至堪称初学者的范本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陡然一转,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但,这不像你写的。”
黄文轩的文章,是脱缰的野马,才气有余,章法不足,需要他拿着鞭子时时规束。
而林昭现在的文章,却像一头被驯得服服帖帖的老牛,一步一个脚印,稳当得让人心焦,彻底失去了奔跑的力气。
“你的灵气呢?”
“你的锐气呢?”
黄景山将那篇工整的范文,轻轻推到林昭面前,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痛心。
“老夫看过你县试的文章,如见龙虎出山,气象万千。现在这篇,却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画眉,叫得再合规矩,也终究失了山野之性,失了那份最宝贵的真意!”
“昭儿,你跟舅爷说句实话。”
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昭的眼睛。
“你是临近大考,心中怯了场,还是……另有缘故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