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海惊雷破夜寒,征帆破浪逼夷滩。
炮石带火摧舟楫,弩箭如雨透甲残。
锐士涉涛冲死地,医兵冒刃救伤残。
鬼牙滩上猩红染,一寸山河一寸肝。
公元238年,肇元二年三月,夷州西岸,黑水沟外。
黎明前的海面墨黑如砚,压抑得令人窒息。铅灰色的浓云低垂,仿佛触手可及,与汹涌的墨色波涛搅成一团。唯有偶尔撕裂天际的惨白电光,瞬间照亮一支庞大舰队的狰狞轮廓——征东将军黄权、平海将军朱然率领的大汉征夷舰队,已如幽灵般悄然逼近卫温统治的核心区域。
旗舰“长安”号的甲板上,黄权一身玄甲,外罩征东将军绛袍,按剑而立。花白的须发被咸腥潮湿的海风猛烈撕扯,他却如礁石般岿然不动,深邃的目光穿透黑暗,死死锁住前方那片更显黝黑的海岸线轮廓。那里,就是细作回报中卫温防御相对薄弱,但暗礁密布、海况复杂的“鬼牙滩”。
朱然站在他身侧,同样甲胄齐全,脸色因连日操劳和海浪颠簸而略显苍白,但眼神锐利如常,不断根据手中海图与前方哨船用灯火传来的信号,低声向传令兵下达微调航向的命令。
“风向转东南,流速加快半节!”
“左舷三刻,发现疑似暗礁群,各船注意规避!”
“命令‘海鹘’前导船队,加速清理航道,投放浮标!”
他的声音冷静异常,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。这位旧吴名将,此刻已将全部身心投入此战,不仅要证明忠诚,更要洗刷昔日败绩的耻辱。
舰桥下方,挤满了即将首批登陆的锐士。他们大多是霍峻山地营的精锐,以及从各军精选的敢死之士。人人轻装简从,只着镶片皮甲,背负强弩、箭囊,腰挎环首刀或开山刀,不少人的脸上还涂着格物院配发的防虫药泥,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面目狰狞。
人群中,一个名叫孙恪的年轻武学子弟,正紧紧攥着手中的弩机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他出身关中武将世家,祖父曾随先帝刘备入蜀,父兄皆在北疆戍边。他自愿请缨加入此战,被分至突击队。此刻,听着头顶将领们的指令,感受着脚下战舰破浪的震动,闻着空气中混合了汗臭、铁锈和海腥的味道,他只觉得口干舌燥,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。他强迫自己回想霍峻都尉平日严酷的训练,回想格物院博士讲解的夷州地形与应对之法,试图压下那难以抑制的紧张与恐惧。
他身旁,是一个面色黝黑、沉默如山的老兵,名叫黑夫,来自南中,是霍峻的老部下。黑夫似乎察觉到了孙恪的紧张,用生硬的汉话低声道:“娃子,莫怕。头一阵冲上去,杀红眼了,就忘了怕了。跟着某,看好脚下,听号令。”
孙恪感激地点点头,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。
与此同时,在另一艘登陆平底沙船“破浪七号”上,另一名武学子弟李旻,正紧张地检查着腰间皮囊里的物品——绷带、金疮药、解毒散、还有一小瓶提神醒脑的“行军散”。他是国学医药科弟子,此次以医护兵身份随突击队行动。他的任务不是在第一时间厮杀,而是要在枪林箭雨中抢救伤员。他的手微微颤抖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,默默背诵着救治流程和各种伤情的处理要诀。
“看见火光信号了!前锋已与敌哨船接战!”了望塔上声嘶力竭的吼声划破了短暂的沉寂!
刹那间,仿佛地狱洞开!
前方黑暗的海岸线上,突然爆起数十点耀眼的火光!紧接着,沉闷的呼啸声破空而来!
“炮石!避撞!”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各船!
巨大的石块裹挟着火焰,狠狠砸落舰队前方的海面,激起冲天水柱,几艘突前的艨艟巨舰被近失弹震得剧烈摇晃!更有倒霉的小型哨船被直接命中,瞬间木屑横飞,火光冲天,惨叫声甚至压过了风浪声!
“卫温竟在此处暗设了投石机!”朱然脸色一沉,“看弹道,是从两侧崖壁后抛射出来的!斥候为何未曾发现?!”
黄权面沉如水:“必是近日仓促增设!命令各船,加速冲滩!绝不能停在海上当靶子!”
舰队顶着不断落下的炮石火雨,奋力向前冲击。不断有船只被击中,受损严重者开始倾斜下沉,落水的士兵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,旋即被浪涛吞没或遭到守军弓弩射杀。
“破浪七号”附近一声巨响,一艘沙船被巨石击中船艏,瞬间解体,上面的数十名军士如下饺子般落入海中。
“放小船!救人!”李旻所在的船上,军官声嘶力竭地吼着。几条救生小艇被放下,水手和医护兵拼命划向落水者。李旻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在波浪中沉浮,似乎受了伤,他想也没想,抓起一个浮囊就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中,奋力向那人游去。咸涩的海水呛入口鼻,身上装备沉重异常,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:“救人!”
旗舰上,黄权死死盯着海岸。炮石攻击虽然猛烈,但精度不高,显然操炮者训练不足。真正的威胁,是那些借着火光隐约可见的、密密麻麻布满滩头的障碍物——削尖的木桩、缠着铁刺的拒马、甚至还有半埋于沙中的铁蒺藜!而在障碍物之后,更高处的沙丘和灌木丛中,无数黑影正在蠕动,弓弩的反光星星点点!
“命令‘雷霆炮’舰!目标敌军滩头弓箭手!压制射击!”黄权怒吼。
舰队中几艘特别改造过的楼船,侧舷挡板放下,露出了狰狞的炮梢——这是格物院根据旧式投石机改进的“雷霆炮”,射程更远,精度更高,且可发射火药包(虽威力远不如后世火炮,但爆炸声威和火光足以骇敌)。
轰!轰!轰!
数个点燃的火药包被抛射出去,划过诡异的弧线,落入滩头守军阵地中,猛烈爆炸,火光四溅,硝烟弥漫!虽然直接杀伤有限,但巨大的声响和火光果然引起了守军的混乱,惨叫声和惊呼声隐约可闻,滩头的箭矢密度顿时稀疏了不少。
“登陆舰!冲滩!”朱然看准时机,声嘶力竭地下令!
早已等待多时的数十艘平底沙船,如同离弦之箭,借着风势和海流,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死亡滩头!
撞击!剧烈的撞击!
沙船底部与暗礁、滩涂剧烈摩擦,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,船身剧震,不少士兵被狠狠甩倒在甲板上。
“放艏板!突击队!上!”军官们红着眼睛,挥刀怒吼!
幸存的沙船艏板轰然放下,早已迫不及待的汉军锐士,如同决堤的洪水,咆哮着涌下船,踏入齐腰深、冰冷刺骨的海水中,奋力向岸上冲去!
死亡,瞬间降临!
滩头障碍物极大地迟滞了汉军的冲锋速度。不断有人被水下铁蒺藜刺穿脚掌,惨叫着倒下;有人被尖锐的木桩刺穿身体;更多人则成了高处守军弓弩的活靶子!
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泼洒下来!噗噗的入肉声不绝于耳!鲜血瞬间染红了浅滩的海水!中箭的士兵一声不吭地倒下,或是发出凄厉的惨嚎,身体被海水冲得漂浮起来。
“举盾!举盾!不要停!冲过去!”黑夫怒吼着,用一面藤牌护住孙恪和自己的侧翼,另一手持刀格挡箭矢。孙恪跟在他身后,机械地奔跑、踩踏着冰冷的海水和松软的沙地,耳边充斥着箭矢呼啸声、爆炸声、喊杀声和垂死者的哀鸣。他看到前面一个同袍被数箭射中面门,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;看到旁边一个士兵踩中陷阱,小腿被铁夹死死咬住,发出非人的惨叫,旋即被更多箭矢淹没……
恐惧几乎将他吞噬,但求生的本能和严格的训练支撑着他。他端起弩机,朝着火光闪烁的敌军阵地大致方向扣动扳机,甚至来不及看清是否命中,就继续埋头前冲。
李旻刚刚将一名腿部中箭、行动艰难的伤兵拖到一块礁石后,进行紧急包扎止血,就看到又一批士兵冲了上来,瞬间被箭雨覆盖。他咬咬牙,对伤兵喊了句“按住伤口!”,便又猫着腰冲入箭雨之中,去寻找下一个需要救助的人。一支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,带走一缕头发,他却浑然不觉。
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。汉军凭借一股血勇和精良装备,终于艰难地冲过了最致命的滩头障碍区,开始与从工事后方涌出的卫温军步兵短兵相接!
卫温的士兵大多面黄肌瘦,衣甲破旧,但眼神凶狠,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疯狂。他们熟悉地形,利用每一个沙丘、每一处灌木丛进行抵抗,三人一组,五人一队,配合默契,刀枪并举,死死缠住登陆的汉军。
“结阵!结圆阵!”汉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,幸存的士兵们本能地靠拢,试图组成他们熟悉的战阵。
然而滩头地形复杂,部队被障碍物和守军切割得七零八落,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大阵。战斗迅速演变成混乱不堪的小规模混战、捉对厮杀。
孙恪和黑夫背靠背,与五六个卫温兵绞杀在一起。黑夫势如疯虎,刀法狠辣,每一刀都直奔要害,瞬间劈翻两人。孙恪则显得有些慌乱,格挡了几下,手臂被震得发麻。一个敌兵看出他年轻,狞笑着猛扑过来,刀光直劈他面门!孙恪吓得几乎闭眼,全靠平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,猛地一个侧身格挡,同时下意识地扣动了早已重新上弦的弩机扳机!
“噗!”如此近的距离,弩箭直接贯入那敌兵的胸膛!敌兵的动作瞬间僵住,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杆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,栽倒在地。
孙恪看着那敌兵扭曲痛苦的脸和迅速扩大的血渍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愣在当场。
“发什么呆!想死吗!”黑夫怒吼一声,格开砍向孙恪的一刀,反手将偷袭者砍翻。孙恪一个激灵,猛地清醒过来,压下呕吐的欲望,嘶吼着挥舞环首刀,加入了战团。生死之间,那点书生意气迅速被战场残酷的生存法则所取代。
李旻已经记不清自己抢救了多少伤员。他跪在泥泞血污的沙地上,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一个腹部被剖开、肠子都隐约可见的同袍的伤口,试图用绷带缠绕止血。那士兵年轻的脸因剧痛而扭曲,死死抓着李旻的手臂,眼神涣散,喃喃着“娘……疼……”,鲜血不断从李旻指缝间涌出。最终,那士兵的手无力地滑落,眼神彻底黯淡下去。李旻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和同袍失去生息的脸,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汗水滑落,但他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,抓起药囊,又跌跌撞撞地奔向下一处需要他的地方。
战况极其惨烈。汉军虽然单兵素质和装备占优,但卫温军凭借地利、工事和顽强的抵抗,寸土不让。登陆场狭窄,后续部队无法有效展开,伤亡数字不断攀升,滩头几乎被尸体和伤兵铺满,海水被染成诡异的淡红色。
“将军!左翼突击队被压制在礁石区,伤亡过半!”
“右翼先锋都尉阵亡!部队失去指挥!”
“中军前锋遭遇敌精锐反扑,请求支援!”
坏消息不断传回旗舰。黄权面沉似水,拳头紧握,指甲几乎掐入掌心。朱然也是额头冒汗,不断调整着后续部队的投入方向和舰炮支援的节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