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隐滚鞍下马,顾不上抹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,在守城军校的引领下,疾步冲上内城阶梯。
府衙的正堂,此刻已充作临时的指挥中枢。
掀开厚重的挡风毛毡,一股混杂着汗味、血腥气、劣质墨汁和草药味道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。
李烨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濮州城防图上,旁边堆叠着各色军报。
他身上的明光铠未曾卸下,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凹痕和几处刀箭刮擦的痕迹清晰可见。
昔日清俊的面庞此刻满是疲惫,眼窝深陷,血丝密布,嘴唇干裂,下颚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透支的刚硬。
听到动静,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双眸在看清罗隐的瞬间,骤然爆发出灼热的光彩!
“罗参军!”
李烨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和力量,他几乎是撑着桌案站起身,几步抢到罗隐面前,双手用力按住了罗隐沾满尘土的肩膀,“辛苦了!幽州之行,如何?”
罗隐一路风尘、几度濒死的疲惫,在李烨这灼灼的目光和有力的握持下,仿佛瞬间消散。
他深吸一口气,迎着李烨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盼,抱拳躬身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:
“禀主公!幸不辱命!卢龙节度使李可举,已尽起幽燕精兵,悍然南下,兵锋直指魏博镇!此刻,幽州铁骑,恐怕已踏破贝州门户!”
“好!!!”
李烨猛地一声断喝,如同压抑已久的惊雷在堂中炸响!
他眼中血丝密布,疲惫被一种近乎狂热的锐利光芒彻底取代,脸上第一次绽开了多日来最酣畅的笑容。
他重重一拳擂在身旁的柱子上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罗参军!此乃绝境逢生之信!你是此战破局的第一功臣!当居首功!”
堂内值守的赵猛、刘闯,原本也被连日苦战折磨得精神萎靡,此刻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猛药,瞬间挺直了腰板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。
“快!”
李烨猛地转身,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急切,“随我登城!将此消息,昭告全城军民!”
濮州北门城楼,朔风如刀。
城上城下,一片死寂。
只有风掠过残破雉堞发出的呜咽,和伤兵偶尔压抑的呻吟。
士兵们倚着冰冷的墙垛,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外魏博军连绵的营寨和那不断增高的、意图锁死他们的土黄色长围。
绝望,像冰冷的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,几乎要将最后一点呼吸的空间都挤压殆尽。
就在这时,李烨的身影出现在最高处的城楼前。
他并未刻意高声,然而那玄色的披风在朔风中骤然展开,挺拔如标枪的身姿,瞬间攫取了所有目光。
“诸位将士!濮州父老!”
李烨的声音穿透呼啸的寒风,清晰、稳定、如同沉雷滚过寂静的旷野,狠狠地砸在每一个绝望的心湖之上!
城上城下,无数双茫然、疲惫、惊恐的眼睛,瞬间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卢龙李可举!”
李烨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出鞘的利剑,带着千钧之力刺破压抑的天空,“已尽起幽燕铁骑,锋镝直指魏博镇!乐彦祯的老巢,就要被掏了!”
每一个字,都像带着火星的陨石,狠狠砸在死寂的城墙上,又猛地炸开!
那凝固了太久、几乎冻结成冰的绝望,被这惊雷般的消息骤然撕裂!
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。
下一秒。
“轰!”
山呼海啸般的嗡鸣、惊呼、呐喊如同积蓄已久的熔岩,轰然爆发!
整个濮州城仿佛从濒死的沉睡中被惊醒!
“卢龙?打魏博了?真的假的?”
“老天爷!乐老贼的后院起火了?报应啊!”
“有救了!濮州有救了!老天开眼啊!”
一张张灰败如土的脸庞,瞬间被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洪流冲刷。
麻木的士兵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长矛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;蜷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的百姓,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出狼狈的沟壑,却爆发出嘶哑的、带着哭腔的狂笑。
城墙另一角,柳明姝悄然独立,素色的裙裾在凛冽的风中翻飞如蝶。
她凝望着高台上那个仿佛能只手拨弄风云的身影,清冷的眼眸深处,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。
他竟真的做到了!
千里之外的幽州刀锋,竟被他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借来,斩向濮州城下这铁桶般的绝境!
这已非寻常智计,而是近乎鬼神般的洞察与操弄乾坤的格局!
她微微侧首,眼角的余光扫向身后不远处。
那里,几位被家丁健仆严密簇拥的世家家主。
柳氏族长柳文翰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,脸上的惊愕凝固;陈氏家主陈嘉玉张着嘴,仿佛能塞进一个鸡蛋;崔氏家主崔琰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骇然……
这些盘踞濮州百年、根深蒂固的门阀代表,此刻脸上那深入骨髓的矜持、世故的算计、惯有的权衡,统统消失不见!
他们彼此飞快地交换着眼神,无需言语,一种冰冷的共识如同电流般在几人之间传递:此子之谋,已非常理可度!
若说先前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倚仗,那么此刻,李烨所展现出的翻云覆雨之能,已让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门阀优越感轰然崩塌。
此子,绝非池中之物!
濮州的天,要彻底变了!
李烨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沸腾如粥的城池,扫过那些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眸,扫过城角世家家主们复杂变幻的面容。
最后,他的视线穿透凛冽的朔风,越过城外魏博军那连绵的营寨和正在堆砌的长围土墙,投向北方那片灰蒙蒙、却仿佛已燃起烽烟的天际线。
他嘴角,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度。
乐彦祯,你处心积虑筑起的土墙,妄图锁死我濮州生路?
这盘棋,才刚刚落子。
你困不住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