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年轻干部血气上涌,被王昊那么一指,竟真的大步流星走上了土台。
他站在王昊面前,胸膛挺得像只公鸡,准备慷慨陈词,批判这股歪风邪气。
王昊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,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。
“你叫什么?哪个单位的?”
“报告总顾问!我叫刘峰,来自红旗公社,是公社的青年干事!”刘峰的声音洪亮,带着一股子审查犯人的气势。
“哦,红旗公社的。”王昊点了点头,“模范公社嘛,天天学习,天天开会,很辛苦吧?”
“为人民服务,不辛苦!”刘峰答得斩钉截铁。
“行,觉悟很高。”王昊晃了晃摇椅,“那我问你,你这么辛苦,一个月工资多少?粮票多少?”
刘峰愣住了,这个问题和他准备好的批判稿子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。
“这……这是个人隐私……”
“别扯淡。”王昊打断他,“说个数。”
刘峰的脸涨得通红,支支吾吾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工资二十四块五,粮票二十七斤。”
王昊“哦”了一声,拉长了调子。
“那再问你,你们公社主任呢?工资多少?粮票多少?”
“我们主任是老革命,他……”
“我问你多少。”王昊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。
刘峰的额头开始冒汗,声音小了下去:“……四十二块,粮票三十五斤。”
王昊笑了。
他慢悠悠地从摇椅上坐起来一点,凑近了些,用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。
“你看,你比你领导更辛苦,更‘不辞辛劳’,可你拿的钱和粮票,却比他少。你觉得,是你傻,还是你领导坏?”
刘峰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这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刀子,直接捅进了他所有信念的核心。
他张着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是浑身发抖。
就在这时,台下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炸响了。
“荒唐!简直是荒唐至极!”
一个头发花白,穿着一身四个口袋的干部服,胡子都在发抖的老人,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他用手指着台上的王昊,气得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你这是在公然宣扬资产阶级享乐主义!是在挑拨我们革命同志之间的关系!你这是毒害我们革命干部的精神鸦片!我要向省里举报你!”
正是来自模范公社的老主任,孙培德。
他实在听不下去了,这个王昊的每一句话,都在刨他们这些老革命建立起来的信仰的根。
王昊瞥了他一眼,非但没生气,反而冲他摆了摆手。
“老同志,别激动,气坏了身子,卫生院可远着呢。”
他慢悠悠地反问:“那我问你,你辛苦干革命,干生产,是为了啥?难道是为了让你的儿子、你的孙子,比你现在更累吗?”
孙培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。
他下意识地反驳:“当然不是!当然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!”
“啪!”
王昊一拍摇椅的扶手,声音清脆。
“那不就结了!”
他整个人重新躺了回去,舒舒服服地晃着。
“啥叫好日子?你给我说说。”
“好日子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孙培德卡壳了,报纸上的那些词汇,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空洞无力。
王昊替他说了下去。
“吃得饱,穿得暖,兜里有闲钱,家里有余粮。想吃肉的时候能割二两,想喝酒的时候能来一口。白天干完活,晚上有时间陪老婆孩子热炕头,不用天天累得跟生产队的驴一样,睁眼干活,闭眼睡觉。”
他每说一句,台下就安静一分。
这些话,太实在了,实在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了。
“我这套理论,就是教大家怎么用最小的力气,过上这种最好的日子,怎么了?有错吗?”
王昊最后反问。
整个打谷场,死一般的寂静。
孙培德张着嘴,呼呼地喘着粗气,那张涨红的脸慢慢变成了猪肝色。
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。
因为王昊说的,就是他藏在心里,却从来不敢说出来的,对“好日子”最朴素的向往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歪理!是诡辩!”
孙培德最后只能无力地坐下,指着王昊,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当晚,靠山屯给学员们安排的临时宿舍里,灯火通明。
超过一半的学员,在孙培德和刘峰的牵头下,义愤填膺地聚在一起。
每个人面前都铺着一张纸,钢笔蘸满了墨水。
“必须把这个王昊的真面目揭露出来!他就是挂着典型名号的毒草!”
“对!他的思想太危险了,比任何敌人都可怕,它从内部腐蚀我们的意志!”
“我建议,我们联名写信,一封寄到省报,一封直接寄到省委!要求立刻取缔这个伤风败俗的‘懒汉学习班’!”
一封封措辞严厉的批判信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飞快成型。
然而,在宿舍的另一个角落。
红星农机厂的老厂长李国栋,正和那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围坐在一起。
他们的脸上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恐惧的狂热。
李国栋的手在微微颤抖,他反复看着自己笔记本上记下的那句话。
“任何不能最终服务于‘终极躺平’的技术,都是耍流氓……”
他嘴里喃喃自语,像是在对别人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我全明白了……”
他的两行老泪,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,砸在笔记本上,晕开了一片墨迹。
“我们厂之所以要倒闭,之所以工人累死累活还造不出好东西,就是因为我们一直在生产那些让农民更累、更复杂的机器!”
“那个手摇脱粒机,摇一天下来,胳膊都快断了,比用手搓快不了多少!我们还当成宝贝!”
“那个播种机,三天两头坏,修一次比用牛耕地还费劲!我们还当成了技术革新!”
李国栋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!我们研究技术的方向,从根上就错了啊!”
“技术,是为了解放人!是为了让人过上好日子,不是为了让人换一种方式受罪啊!”
这位在厂里说一不二的老厂长,此刻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旁边的一个年轻技术员,激动地扶住他。
“厂长,您别激动!我懂了,我也懂了!王总顾问说的‘标准化模块’和‘容错机制’,根本就不是为了生产,是为了‘维修’!”
“他是想让一个普通的农民,在机器坏了的时候,不需要懂什么原理,只要把坏的那个‘模块’拔下来,换上一个新的就行!这……这才是真正为农民着想的技术!”
一场思想上的风暴,在学习班内部悄然刮起。
学员们,被这套“懒汉哲学”彻底撕裂成了立场鲜明的两派。
一派视其为洪水猛兽,恨不得立刻踩上一万只脚。
另一派,则视其为照亮黑暗的灯塔,找到了毕生追求的方向。
当天晚上,宿舍里就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。
“你们被那个懒汉洗脑了!等着吧,明天我就去邮局,把信寄出去!”
“你们才是顽固不化!抱着那些过时的教条有什么用?能让工人吃上肉吗?能让工厂扭亏为盈吗?”
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态度!你这是在质疑我们奋斗的意义!”
“我没有质疑奋斗!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奋斗,变得更聪明一点!”
争吵声,一直持续到深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