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舆论的风向在林奇一套组合拳下悄然扭转,但这场风波的核心,从来不在市井之间,而在那九重宫阙之内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紧盯着乾清宫,等待着那位千古一帝的最终态度。
风暴眼的中心,反而异常平静。
直到三日后,午后,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到东宫偏殿。
“林先生,陛下口谕,召您御花园觐见。”
来了!
林奇心中微凛,整理了一下衣冠,随着太监默默而行。他知道,那日朝堂上的雷霆、民间舆论的喧嚣,此刻都将迎来一个阶段性的落点。朱元璋绝不会让局势一直混沌下去。
御花园凉亭内,朱元璋并未穿着龙袍,只是一身简单的常服,正背着手,欣赏着池中游弋的几尾硕大的锦鲤。太子朱标垂手侍立在一旁,气氛看似闲适,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。
“臣,林奇,叩见陛下,太子殿下。”林奇上前,依礼参拜。
“起来吧,这儿没外人,不必拘礼。”朱元璋没有回头,声音平淡,“过来看看,咱这几尾鱼,养得如何?”
林奇起身,走到亭边,看向池中。那几尾锦鲤色彩斑斓,体型肥硕,在水中悠游自在。
“陛下养的自然是极品,鳞甲鲜亮,生机勃勃。”林奇谨慎地回答。
“是啊,”朱元璋仿佛在感慨,“喂得好了,就长得快,长得欢实。可要是喂得太好,长得太快,这池子……怕是就要装不下喽。”
轻飘飘的一句话,让旁边的朱标眼皮猛地一跳。
林奇深吸一口气,知道戏肉来了,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,万物生长,皆有其度,过犹不及。”
朱元璋终于转过身,目光如古井深潭,落在林奇身上,看了他足足三息时间,才缓缓开口:
“这几日,外面很热闹。咱的耳朵里,可是灌满了你的名字。有人说你是祸国巨奸,该千刀万剐;也有人称你是万家生佛,活命无数。林奇,你自己说,你是哪一种?”
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问题,无论怎么回答,都可能落入陷阱。
林奇没有任何犹豫,斩钉截铁道:“回陛下,臣哪一种都不是!臣只是大明的一块砖,陛下手中一把刀。砖用于何处,刀斩向何方,皆由陛下圣心独断!臣之功过,唯有陛下可评断,臣自身,不敢置喙!”
“好一个不敢置喙!”朱元璋轻笑一声,走到石凳旁坐下,“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。可你这块砖,太硬,砸得很多人头疼。你这把刀,太快,削掉了太多人的利益。”
他指了指面前的石凳,示意林奇也坐。林奇谢恩后,半个屁股虚坐着,身体绷直,全神贯注。
“银行,是个好东西。”朱元璋仿佛在自言自语,“汇聚天下财货,流通血脉,利国利民,咱看得明白。但你的吃相,太难看了。”
林奇心中一紧:“臣愚钝,请陛下明示。”
“你把利息压得那么低,一下子把全天下的钱庄都逼死了!是,他们是放高利贷,是盘剥百姓,该死!但你有没有想过,那些钱庄背后是多少家族?维系着多少人的生计?牵扯到多少地方衙门的陋规常例?你一刀切下去,痛快是痛快了,可知给朝廷,给地方,留下了多大的窟窿,多大的乱子?!”
朱元璋的声音并不严厉,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奇心上。
“还有那清丈田亩的风声!你可知天下田亩隐匿十之三四?你可知这背后牵扯到多少功勋贵戚,多少士绅豪强?你可知这是动摇国本之事?!你尚未真正开始,就已闹得天下汹汹,若真动手,你是要逼得东南半壁皆反吗?!”
林奇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来自皇权的、对现实政治复杂性的深刻认知和冷酷权衡。他的现代思维追求效率和最优化,而帝王思维,首先要考虑的是**平衡**和**稳定**。
“臣……臣知罪!臣思虑不周,过于激进……”林奇立刻起身请罪。
“咱没说你错!”朱元璋打断他,语气陡然一转,“他们的利益是利益,天下百姓的利益就不是利益了?你做的这些事,长远看,件件都是功在千秋的好事!咱还没老糊涂!”
这话锋的突然转变,让林奇和朱标都有些措手不及。
朱元璋目光炯炯地盯着林奇:“但好事,要办好!要懂得时机,懂得方法!治国如同烹小鲜,火候过了,就焦了!你如今,就是火太旺!”
“请陛下教诲!”林奇心悦诚服地低头。他意识到,这是朱元璋在真正地“教”他,教他如何在这个时代践行他的理想。
“银行,继续办。但步子,放缓一点。”朱元璋开始下达指示,条理清晰,展现出一位成熟政治家的老辣,“给那些旧钱庄留条活路。允许他们按你的规矩,入股银行,分润利益。告诉他们,要么跟着新规矩走,有肉吃;要么,就等着被彻底碾碎!这件事,标儿你去办。”
“儿臣遵旨!”朱标立刻应道。
“清丈田亩,暂缓。”朱元璋继续道,“先在应天府选一两个县,做为试点。摸清里面所有的门道,会遇到哪些阻力,如何解决,拿出一个完整的章程来。不要急着铺开。这件事,林奇你主导,太子协调。”
“臣,遵旨!”林奇心中豁然开朗。皇帝并非反对改革,而是要可控地、稳健地推进。
最后,朱元璋的目光再次变得深沉无比,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低,却带着千钧之力:
“林奇,你记住。咱能用你,是看中了你的才,你的能,你能为大明带来的好处。但咱也能……毁了你。”
“今日咱教你这些,是惜你的才,是为你以后能更好地为太子,为大明办事。但你也要时刻记住自己的本分。”
“你是臣子,是刀,是砖。永远不要想着……自己做那执刀之手,垒墙之人。更不要觉得,离了你,大明就不转了。咱能把你捧起来,就能……”
朱元璋没有说完,只是抬起手,轻轻拍了拍林奇的肩膀。
那一下,比泰山还重,蕴含着无尽的帝王心术、警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。
林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,他立刻离席,再次深深叩首:
“臣,谨记陛下教诲!臣之一切,皆乃陛下所赐,此生此世,唯效忠陛下与太子殿下,绝无二心!若有违逆,天厌之!地弃之!”
朱元璋看着他,脸上的严厉缓缓化开,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复杂,挥了挥手:
“嗯,记住就好。下去吧。好好办差。”
“臣,告退。”
林奇退出凉亭,直到走出很远,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。回首望了一眼那精致的御花园凉亭,他仿佛能看到一条无形的巨龙盘踞其中,掌控着一切。
亭内,朱标忍不住开口:“父皇,林先生他……”
朱元璋打断他,目光悠远:“标儿,驭人之道,恩威并施。他是匹万里驹,更是头麒麟兽。用好了,可保大明百年盛世。用不好……便是滔天大祸。今日,咱既喂了他草料,也给他套上了笼头。往后如何,看你,也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朱标若有所思,缓缓点头。
而此刻,一名宦官匆匆跑来,跪地禀报:
“陛下,殿下,郑和公公遣快船来报,宝船舰队已返航至长江口,不日将抵达龙江宝船厂!此次航行,收获极丰,并……并有要事禀报!”
朱元璋和朱标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。
林奇也刚刚回到值房,便收到了血液锦衣卫的秘密传书,上面只有简单一行字:
“舰归,携‘佛郎机’人及火器至,另有异状,详禀。”
新的风暴,似乎已随着宝船的归航,悄然逼近。而这,又将给朝堂本就微妙的平衡,带来怎样的变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