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心殿的檀香燃到第三截时,烟线突然打了个旋,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了一把,猛地往回抽缩。皇帝一脚踹翻龙案,紫檀木桌腿在金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桌上的青瓷笔洗应声落地,碎成星子般的瓷片,溅起的水渍在供词上洇出淡淡的晕圈。那供词上,瑞王党羽招认的字句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眼底——“……瑞王与蛮族首领私换兵器,用漠北马场换了五十车狼牙箭,箭簇淬了见血封喉的毒,就藏在黑风口密道,约定三月初三夜分赃……”
“废物!”皇帝的怒吼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,落在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乌纱帽上,“朕养你们这群锦衣卫、影阁,是让你们当摆设的?连个叶家都钳制不住,反倒让他们攥着瑞王的尾巴!”他抓起案上的玉如意,狠狠砸在地上,玉碎的脆响里,跪着的太监们把头埋得更低,丝绸裤料摩擦着冰凉的地砖,发出细碎的窸窣声,像受惊的虫豸。唯有殿角的烛火在龙纹柱上扭动,把皇帝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刃口般悬在众人头顶。
钱宁膝行半步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,琉璃帽翅微微发颤:“陛下息怒,叶家确实棘手。叶老头当年在边关带过兵,内卫都是他亲手练的,晨起负重跑五十里,夜练擒拿术,个个能开三石弓;影卫更是从江湖上收的死士,有的是劫狱出身的神偷,有的是能在水下憋气半个时辰的水鬼,硬抢怕是要两败俱伤。老奴查到,叶家的和济堂最近收了批雪线草——”
“雪线草?”皇帝的怒色稍敛,指尖在供词上重重一戳,墨点瞬间晕开,“那东西是治军中疫症的,味苦性烈,跟叶家有什么干系?”
“关系大了。”钱宁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几乎要钻进地砖缝里,“雪线草性烈,若掺上断魂花粉末,服者三个月后会四肢麻痹,肌肉萎缩,状似中了时疫,就算太医院来查,也只会当是疫症加重,神仙都查不出破绽。叶家内卫最近在练淬体功,天天往和济堂跑,说是要‘补气血’,老奴已让人把断魂花粉混进新送的雪线草里,只等他们泡水喝了……”
“蠢!”话没说完就被太傅的冷笑打断。太傅拄着龙头拐杖,慢悠悠直起腰,花白的胡须在烛火里飘:“钱大人这招太蠢。江南巡抚是叶家的门生,当年叶老头救过他的命,他要是上奏说和济堂药材带疫,巡抚定会亲自带人查,到时候一验便知是断魂花作祟,反倒打草惊蛇。”他顿了顿,拐杖在地上顿出笃笃声,“依老臣看,得从漕运下手。”
太傅慢条斯理地抚着胡须,眼底闪着算计的光:“叶家每月初三发往边关的粮船,明着是送军粮,实则船底夹层藏着给边军的密信——无非是说瑞王克扣军饷、私吞粮草的事。老臣已让人查过,那粮船船长是叶家的远房表亲,油盐不进,但漕帮帮主的独子上周在秦淮河喝花酒,被咱们的人‘请’到了密室,只要漕帮听话,还怕截不下船?”
他凑近半步,声音压得极低:“只要截下船,塞封‘通敌’的假信进去,再让漕帮的人‘亲眼看见’叶家人和蛮族使者在船上密谈——那使者是影阁的人扮的,脸上画着蛮族图腾,手里拎着狼牙箭,到时候陛下再‘震怒’查抄,名正言顺。”
皇帝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,烛火映着他眼底的阴翳:“漕运总督是叶家的人,他会眼睁睁看着粮船被截?”
“总督听话不听话不重要,”太傅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,“重要的是让漕帮‘听话’。老臣已经让人把漕帮帮主的儿子绑在密室,密室里放了只刚剥了皮的狼,只要帮主敢不听话,狼就会……”他做了个撕咬的动作,拐杖又在地上顿了顿,“到时候别说截船,就是让他把粮船凿沉,他也得照做。”
殿内静了片刻,香灰“啪”地落在香炉里。皇帝突然看向影阁统领——那是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,玄色衣袍拖在地上,像摊开的墨,从始至终没说过话。“影阁查到什么?”
面具下的声音像磨过砂石,带着金属的冷硬:“叶家在云州开了新矿,挖银矿的矿道恰好通着黑风口密道。老臣已让人混进矿场当矿工,昨夜摸到矿道图,发现西侧通风口年久失修,若能改了图纸,把通风口堵死,再在里面堆些硫磺和硝石,只需一个火星——”他顿了顿,面具后的目光扫过众人,“就能炸塌半座山,到时候说矿难,谁会怀疑?瑞王藏在密道里的狼牙箭,也会跟着埋进去,死无对证。”
皇帝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圈,突然扯出抹狠厉的笑,牙齿咬得咯咯响:“都要做。雪线草照掺,漕运照截,矿道照改。朕要让叶家从根上烂起,三个月内,必须让他们在京城消失,连坟头都找不到!”
他抬脚踩过碎裂的瓷片,尖锐的瓷棱划破龙靴,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,声音冷得像冰:“钱宁,你去盯和济堂,亲自看着他们把雪线草泡水喝下去;太傅,漕帮那边你去办,三月初三务必截下粮船,把假信塞进去;影阁,今夜就潜入云州矿场,把通风口堵死,硫磺硝石多放些,务必炸得连渣都不剩!”
“陛下英明!”三人齐声应道,额头重重磕在地上,发出闷响,像三块石头砸进泥里。
而此时的叶家大宅,正浸在四更天的露水里。和济堂的药材库亮着灯,窗纸上映着个高大的身影,叶天站在雪线草堆前,指尖捻着片草叶——叶片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焦黄色,凑近闻,除了草药的苦香,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甜香,像蜜里掺了毒。
“这是昨天送来的新货?”他问身后的账房先生。老账房推了推老花镜,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:“是啊少爷,说是漠北来的,比之前的品相好,内卫们抢着要泡水喝,说能强身健体……”
叶天突然把草叶扔进旁边的药碾子,握着碾轮转了三圈,再倒出来时,草渣里混着几粒细白的粉末。他取过银簪沾了点,簪头瞬间黑了半寸。“断魂花。”他低声道,眼底像结了层冰,“钱宁的手段还是这么糙,当咱们内卫是傻子。”他扬声喊:“墨!”
内卫统领墨推门进来,玄色短打外罩着件蓑衣,蓑衣上的露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,汇成小小的水洼。“少爷。”他手里捧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,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。
“漕运那边怎么样?”叶天一边问,一边把带粉末的草渣倒在火盆里,火苗瞬间窜高半尺,冒出刺鼻的黑烟。
墨翻开账册,指尖点在“初三”那页——上面记着粮船的载货量:“上等米三千石,麦粉两千斤,绿豆一百石……”旁边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“箭”字,那是边军约定的暗号,意思是“密信藏在米缸底”。“老掌柜说,今早码头换了批漕兵,个个面生,腰里别着短刀,盯着咱们的粮船看了足有一个时辰。”
叶天指尖在账册上敲了敲:“让老掌柜把密信换地方,藏在船板夹层里,再把米缸装满沙子,上面铺层米。明面上的粮船照常走,让影卫扮成搬运工混上去,腰里缠上响箭,若有人拦船,就点燃船头的信号——盐帮的兄弟会来接应,他们的快船比漕兵的快三成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让内卫们别喝雪线草水了,就说新到的这批受潮了,得晒三天太阳才能用。”
“是。”墨刚应声要走,又被叶天叫住。
“云州矿场的监工来信了吗?”
墨从袖中摸出张揉皱的纸条,纸边沾着泥:“来了,说是新招的矿工总往西侧矿道钻,昨天差点凿穿瓦斯层,监工按您的吩咐,用厚木板把那片矿道封了,还画了张图。”
叶天展开纸条,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火把——那是影卫的暗号,意为“有险,已设防”。他松了口气,把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,灰烬飘落在地时,突然想起什么:“让监工在木板外堆些废矿石,再挂块‘矿道维修,禁止入内’的牌子,越显眼越好。”
“明白。”
安排完这些,天已微亮。叶天走到院墙边,看着影卫们在箭楼上架弩箭——箭头淬了麻药,是用曼陀罗花泡过的,射中了只会让人瘫软,不会致命;弓弦上抹了松香,拉弓时不会发出声响。内卫们则在库房里搬干草,把雪线草全挪进密室,门口堆着的“药材”其实是混了石灰粉的稻草,谁要是乱翻,准得呛个半死,眼泪直流。
账房先生正把暗账缝进棉袄夹层,见叶天进来,举着根银针往件新送来的锦袍上扎——那是宫里来的公公刚送的,说是皇帝“赏赐”的“冬衣”。针尖刚碰到衣料,就“滋”地冒起黑烟,针尖瞬间黑了。“少爷你看,这锦袍夹层里缝了软筋散,闻着没味,贴身穿三个月,骨头都能酥了,力气全没。”
叶天拎起锦袍,对着晨光看了看,夹层里果然有层薄如蝉翼的纸,裹着白色粉末。他冷笑一声,把锦袍扔进炭盆:“给陛下回句话,就说叶家穷,穿不惯这么金贵的料子,粗布麻衣穿着舒坦,多谢陛下惦记。”炭火舔舐着丝绸,发出滋滋的声响,像极了养心殿里那些没说出口的阴谋在燃烧,烧得越旺,灰烬就越明显。
卯时三刻,换班的内卫踩着露水走来,每人腰间都别着块生肉——影阁的人据说养了批狼犬,闻到血腥味就会发狂,此刻这些生肉上都抹了蒙汗药,犬一咬就会瘫软倒地。叶天站在门内,听着院外传来的风声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“守好叶家不难,难的是守好心里的秤,别让算计磨没了良心。”
他低头看了看掌心——那里还留着雪线草的草汁绿,像枚洗不掉的印记。这场局,他们接了。不止为了叶家,更为了那些藏在账本里的粮、矿场里的银、和济堂里的药,为了所有不该被阴谋碾碎的东西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叶天对着影卫们扬了扬下巴,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:“记住,不到万不得已,别下死手。咱们要的是证据,不是人命。”影卫们的弩箭在晨光里闪了闪,像排沉默的星子,映着即将亮起来的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