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竟思内心极度纠结。他无比珍惜并贪恋这片独属的宁静,用以安放他无处诉说的焦躁与秘密,绝不想因她而放弃。但他更不屑于与她发生无谓的口角或肢体冲突,那太失身份。
“我说,李老师,”佴梓筠忽然开口,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微喘,却有种看透世事的懒洋洋,“为已经打翻的牛奶哭泣毫无意义。有时候,果断放下,也是一种难得的能力和智慧。”她不知是在说眼前这地盘的归属,还是在影射他们之间那点破烂往事。
李竟思对这番“巧言令色”嗤之以鼻。但他自己也缓缓回过味来——凭什么要他为佴梓筠的闯入而放弃自己先占据的地方?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她?于是他选择了最高傲的漠视,不再看她,仿佛她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,重新抬步,沿着岸边继续自己被打断的、沉浸式的散步。
奇异的氛围渐渐重新凝聚。河水潺潺,月光清冷,两个互看不顺眼的人共享着同一片空间,互不干扰,竟也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。李竟思觉得这情形极不合理,却又诡异地并未感到预想中那么强烈的排斥。她的存在,似乎并未如预料那般彻底破坏这里的“场”。
佴梓筠逐渐被岸边的夜景吸引。辽阔的河面,碎银般的月光,远处沙丘的柔和轮廓,天地间仿佛只剩这最原始静谧的美。方才经历的惊险、被追逐的恐慌、以及这一整天乃至这段时间积压的乱七八糟的情绪,竟慢慢被这片广阔而温柔的夜色所吸纳、抚平。她抱紧膝盖,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夜风拂过,带来更深露重的寒意。佴梓筠下意识抱紧了手臂。
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她的李竟思,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他依旧背对着她,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,砸破沉默:“坐在这里吹冷风,就是你所谓的智慧?”
佴梓筠愣了一下,没料到他会主动开口,尽管语气糟糕透顶。她扯了扯嘴角,没什么力气地回敬:“总比某些人用砸钢琴来彰显‘艺术家的脾气’要智慧那么一点。”
意料之中的讽刺,却并未激起李竟思更大的怒火。他沉默了片刻,竟然转过身,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。“那架斯坦威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了下去,“不是我最初想砸的那架。”
这话没头没脑,却让佴梓筠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。她抬起头,认真地看向他。
李竟思似乎不习惯这样被注视,微微偏过头,但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一条缝,那些压抑许久的、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东西,便借着这夜色和眼前这个奇特的、知晓部分真相却又似乎无关紧要的女人,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“他们送来的那架,音色不对。”他像是在对佴梓筠说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每一个音符都透着俗气的商业味,弹奏它是对音乐的亵渎。我只是想让他们换掉……但叶雷诩……”他顿住了,那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,让他唇角绷紧。
佴梓筠瞬间明白了。叶雷诩的强势和不容置疑是出了名的,他提供的必然是“最好”的,而非“最合适”的。李竟思的抗议在他眼中或许只是无理取闹。而这位骄傲的钢琴家,在极度失望和愤怒之下,选择了最极端也最笨拙的方式来反抗——毁掉那架“亵渎音乐”的琴,却阴差阳错,或者说顺水推舟地,将她这个当时恰好在场、且因过去身份而格外刺眼的小管理员拖下了水。
“所以,”佴梓筠轻声说,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平静,“我成了你向叶雷诩表达不满的牺牲品?或者说,杀给猴看的那只鸡?”
李竟思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他只是沉默着,这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种答案。
一种奇特的情绪在佴梓筠心中弥漫开来,不是愤怒,反而有点啼笑皆非的荒谬感。她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,差点背上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,甚至丢了工作。
“你知道吗,李老师,”她望着河面,声音很轻,“被赶出星月湾那天,我站在路边,看着那栋亮晶晶的大楼,觉得自己特别可笑,也特别渺小。你们动动手指,甚至不需要刻意针对,就足以碾碎我这种小人物的全部生活。”
李竟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。他的世界被音乐、被完美的追求、被无法言说的痛苦填满,很少会分神去思考一个“管理员”的命运。
“但我没时间一直自怨自艾。”佴梓筠转过头,看向他,眼神在月光下清亮得惊人,“生活总要继续。我得挣钱,吃饭,活下去。哪怕是为了攒那笔根本不可能攒够的赔偿金。”
她的直白和坚韧,像一根细小的针,刺破了李竟思周身那层厚厚的、用冷漠和易怒包裹起来的壳。他第一次真正地将她视为一个独立的、有着自己生命重量的人,而非一个符号、一个工具、或一个碍眼的存在。
“……抱歉。”两个字,极其生硬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艺术家特有的笨拙和别扭。但这已是李竟思能做出的、最大程度的让步和认可。
佴梓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她从没想过能从这位高岭之花口中听到这个词。
看着她惊讶的表情,李竟思似乎有些恼羞成怒,语气又冲了起来:“只是针对钢琴事件!不代表我认可你的其他方面!”
佴梓筠忽然笑了,是那种真正放松的、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笑容。“知道啦,李老师。您的认可太贵重,我可不敢奢求。”
这一笑,仿佛春冰乍破,两人之间那根紧绷了对峙的弦,悄然松动。过往的恩怨并未完全消失,但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间,在共同经历了刚才那诡异而危险的插曲后,一种基于对自身处境和对方身份的微妙理解,开始滋生。
他们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,但此刻,在这寂静的河岸,他们共享着同一份孤独和身不由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