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色SUV再次撕开雨幕,朝着普澜路的方向疾驰。车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、怪异。
昭思语蜷缩在后座的另一侧,尽可能远离杜十四,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。她身上胡乱套了件外套,依旧光着脚,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脖颈,冰冷的雨水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,让她看起来狼狈又脆弱。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,指甲几乎要掐进胳膊里,低着头,不敢看前排凶神恶煞的石龙,也不敢看身边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。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颤。
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从一场噩梦,拖入了另一场更深沉、更未知的噩梦。车厢里弥漫的烟味、皮革味,还有那若有若无的、让人不安的腥气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,身边的这两个男人,和她完全处于两个世界。
石龙通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,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、不耐烦的哼声,似乎对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很是鄙夷。他猛打方向盘,超了一辆慢车,引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。
杜十四则始终保持着沉默,目光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女人散发出的恐惧和绝望,那是一种几乎实质化的冰冷气息。石龙在车上那个抹脖子的动作,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。他知道,把这个女人带回去,对“天雷”来说,意味着一个巨大的、不可控的麻烦。而自己,似乎也被卷入了这个麻烦的中心。
车子最终在“天雷刺青”店外停下。雨势稍歇,但依旧淅淅沥沥。
石龙率先下车,粗暴地拉开后车门,对着里面的昭思语低吼道:“落车!快啲!”(下车!快点!)
昭思语被他吓得一哆嗦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车,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脸上,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,却也更加寒冷。她赤脚站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,茫然又恐惧地看向那扇熟悉的、透着暖黄灯光的玻璃门。几天前,她还在为朋友的纹身在这里说笑,而现在,她却要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的方式,再次踏入这个神秘莫测的地方。
石龙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了门。店内那股混合着消毒水、色料和旧木的独特气息,混合着暖气的温度,扑面而来。
昭思语迟疑地、几乎是挪动着脚步,跟了进去。杜十四沉默地跟在最后。
店内和之前来时似乎并无不同,暖黄的光线,深色的木质家具,墙上那些极具冲击力的纹身图案,以及那尊高悬的、黑绿色调、威严俯视众生的醒狮头。
然而,氛围却截然不同。
陈墨就站在那张厚重的工作台旁,没有在工作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一直在等待。他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衣服,身形清瘦,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刚刚进门的、浑身湿透、瑟瑟发抖的昭思语身上,没有任何惊讶,也没有怜悯,就像在看一件被雨水打湿、需要处理的物品。
他的平静,在这种情境下,反而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。
石龙把车钥匙扔在台上,发出哐当一声响,没好气地说:“墨哥,人带返唻了。正一麻烦。”(墨哥,人带回来了。真是个麻烦。)
陈墨微微颔首,目光依旧停留在昭思语身上。他朝旁边的饮水机示意了一下:“俾杯热水佢。”(给她杯热水。)
这话是对杜十四说的。
杜十四愣了一下,立刻反应过来,快步走到饮水机旁,拿过一个一次性纸杯,接了杯热水。他走到昭思语面前,迟疑了一下,才将水杯递过去。
昭思语看着递到眼前的热水,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执拗、沉默寡言的少年,再看看不远处那个深不可测的陈墨和凶悍的石龙,犹豫着,不敢接。温暖的水汽氤氲上升,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“唔系落毒嘎。(没有下毒的。)”石龙在一旁抱着胳膊,冷嘲热讽道。
陈墨看了石龙一眼,石龙立刻闭上了嘴,只是脸色依旧难看。
昭思语这才颤抖着伸出手,接过了那杯水。温热的杯壁透过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,让她几乎冻僵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。她小口地抿了一下,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,带来一点可怜的慰藉。
“坐。”陈墨指了指工作台旁的一张椅子。
昭思语依言,小心翼翼地坐下,身体依旧绷得紧紧的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陈墨拉过另一张椅子,在她对面坐下,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。他没有急着问话,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,仿佛在给予她一点平复的时间,又像是在冷静地评估。
杜十四默默地退到一旁的角落,和石龙站在一起。石龙双臂环抱,靠着一个陈列架,眼神不善地盯着昭思语。杜十四则低着头,但耳朵竖起着,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。
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,以及昭思语偶尔无法抑制的、细微的抽泣声。
终于,陈墨开口了,声音平稳,没有任何情绪起伏,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回答的力量:
“讲。” (说。)
“发生咩事。” (发生什么事。)
昭思语握紧了手中的纸杯,指尖用力到发白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组织着语言,但声音依旧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哽咽,断断续续地开始叙述:
“我…我今日放工…行去后面条路…谂住静下…”(我…我今天下班…走去后面那条路…想静一下…) “突然…有架(辆)黑色面包车冲出来…拦住我…” “系…系嗰两个男人!喺工业区…我见过佢哋!手臂有纹身…好恶…”(是…是那两个男人!在工业区…我见过他们!手臂有纹身…好凶…) “佢哋要抓我!话…话‘就系佢’…追我…(他们要抓我!说…说“就是他”…追我…)” “我好惊…拼命跑…好在有警车经过…” “但…但佢哋睇到我个样了!佢哋知我住边!我好惊佢哋会再唻…”(但…但他们看到我的样子了!他们知道我住哪里!我好怕他们会再来…)
她越说越激动,眼泪再次涌出,恐惧让她有些语无伦次。
石龙在一旁听着,脸色越来越阴沉,尤其是当昭思语再次提到“工业区”和“纹身男人”时,他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抹暴躁和“果然如此”的晦暗。
陈墨始终安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她。直到昭思语因为情绪激动而再次哽咽得说不出话,他才缓缓开口,问题精准而直接:
“工业区。你见到乜。” (工业区。你看到什么。)
昭思语猛地一颤,抬起泪眼,对上陈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。她意识到,这才是关键。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,这才是她被追杀的原因。
她嘴唇哆嗦着,声音低得像耳语,却充满了后怕:
“我…我见到…佢哋…佢哋几个人…围住‘迅达’嗰个老板…” “…打佢…恐吓佢…话咩‘龙哥’…‘最后三日’…” (“我…我看到…他们…他们几个人…围着‘迅达’的那个老板…” “…打他…恐吓他…说什么‘龙哥’…‘最后三天’…”)“我…我唔系特登睇嘅!我系想去问数据…无意中见到…我好惊…即刻走了…”(我…我不是故意看的!我是想去问数据…无意中看到…我好怕…马上走了…)
“龙哥”。
这个词再次出现,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。
石龙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,他猛地站直了身体,眼神凶狠地瞪向昭思语,似乎想说什么,但被陈墨一个极淡的眼神制止了。
陈墨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,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,微微眯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他沉默了几秒,像是在消化信息,又像是在权衡。
然后,他看向昭思语,语气依旧平淡,却做出了决定:
“今晚,你喺度过夜。” (今晚,你在这里过夜。)
这话一出,不仅昭思语愣住了,连石龙都猛地瞪大了眼睛,脱口而出:“墨哥!唔系啊嘛?留佢喺度?呢个…”(墨哥!不是吧?留她在这里?这个…)
陈墨没有看他,目光依旧落在昭思语身上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:
“外面唔安全。” (外面不安全。)
“呢度,冇人揾得到。” (这里,没人找得到。)
他的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。仿佛他说“没人找得到”,那就一定是绝对的安全。
昭思语怔怔地看着他,眼泪还挂在睫毛上。留下?留在这个充满了纹身、暴力威胁和神秘男人的地方过夜?这听起来同样可怕。但是…比起回到那个可能已经被盯上的、冰冷的家…
一种极度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她。她看着陈墨那双深不见底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镇定的眼睛,最终,极其缓慢地、僵硬地点了点头。
石龙在一旁气得脸色铁青,却又不敢再反驳,只能狠狠瞪了昭思语一眼,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。
陈墨站起身,不再多言,目光转向角落的杜十四。
“执间休息室出唻。” (收拾一间休息室出来。)
杜十四心里一紧,立刻点头:“系,墨哥。”
庇护,已经给出。 但巨大的麻烦,也正式被带回了“天雷刺青”。
漩涡,开始加速转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