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宫里有一种声音。
它不来自任何活物,也并非风声。它更像是一种震动,一种源自世界最深处、透过层层地壳与宫墙传递而来的……饥饿的咆哮。
这咆哮无形无质,却又无处不在。它让空气变得粘稠,让烛火的焰心不安地摇曳,让那浓郁到近乎甜腻的檀木“静心香”,都染上了一丝腐朽的、令人作呕的铁锈味。
香味,在试图安抚。
咆哮,在催促毁灭。
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,以凰曦夜的身体为战场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、永恒的绞杀。
顾长生就坐在这片战场的中央。
他紧紧握着凰曦夜的手,那只手冰冷得不像活人,更像是一块从万年冰川深处凿出的玉石,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颤抖,都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。
她的痛苦,是具象化的。
它不再是一种感觉,而是一种物质。一种冰冷的、沉重的、棱角分明的晶体,正在她的体内疯狂地生长、蔓延,刺穿她的经脉,碾过她的骨骼,试图从她的每一个毛孔中,绽放出毁灭的冰花。
猩红的宫装,此刻被冷汗浸得深沉,紧紧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。那颜色,浓烈得仿佛是她体内所有生命力凝聚而成的最后一抹悲鸣。
“呃……”
一声极度压抑的低吟,从凰曦夜苍白的唇间逸出。她的双眼紧闭,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风暴摧残的蝶翼,脆弱地颤动着。额头上渗出的细密冷汗,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,滴落在华贵的白骨王座扶手上,瞬间凝结成一粒粒细小的冰珠。
顾长生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每一次收紧,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。
他能看见,在她那光洁的眉心,那道由火焰与锁链构成的“薪火烙印”此刻正散发着灼热的、不祥的赤红色光芒。那不是温暖的光,而是来自地狱业火的烙铁,正一遍又一遍,灼烧着她的神魂。
这就是反噬。
这就是她所谓的“万古原罪”最真实的模样。
在他们刚刚缔结了那个逆天盟约之后,这个世界的法则,或者说那个潜藏在法则背后的古老意志,立刻给予了最凶狠的回应。它在提醒她,也在警告他——任何试图挣脱宿命的行为,都只会招致更深重的痛苦。
凰曦夜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微弱。
忽然,她猛地攥紧了顾长生的手,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手背,仿佛一个即将溺毙的人,抓住了唯一一根漂浮在无尽深渊之上的浮木。
她的身体,弓成了一张绷紧的弦。
一缕殷红的血丝,顺着她紧咬的唇角,缓缓渗出。
那血不是鲜活的。
它带着一股焦炭与铁锈混合的气息,在昏暗的烛光下,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、不祥的粘稠。它滴落在她那身猩红的宫装上,竟比宫装本身的颜色,还要深沉,还要……绝望。
那滴落的,是血,还是这个世界对她的天罚?
顾长生心如刀绞。他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,用指腹轻轻拭去她唇边那抹刺目的猩红。触手冰凉,那股毁灭性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传来,却在他体内那片“虚无”中消弭于无形。
他救不了她。
至少现在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「系统,这就是‘原罪业力’的反噬?没有规律,没有预兆,只有纯粹的毁灭?」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质问。
脑海中,系统的警告冰冷而机械:「原罪业力是此世的根基法则。任何试图净化、转化它的行为,都会被视为对世界本身的攻击,从而引动法则层面的反噬。宿主与凰曦夜的神魂链接越深,这种反噬就会越强烈。」
原来,自己带给她的,不仅仅是希望。
还有更剧烈的痛苦。
那份让她得以安眠的温暖,也成了引爆她体内炸药的火星。
何其讽刺!
顾长生眼中的担忧与心痛,逐渐沉淀,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坚定。他俯下身,凑到她的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一遍又一遍,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。
“曦夜……”
“曦夜,我在这里。”
“别怕,我在这里。”
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,像是一道坚固的堤坝,试图抵御那足以吞噬世界的洪流。
或许是他的声音起了作用,又或许是这一波最痛苦的冲击已经过去。凰曦夜那剧烈的颤抖,缓缓平息了下来。
她猛地睁开双眼。
那一瞬间,她眼中的迷离与痛苦尽数褪去,只剩下一片短暂的、疲惫到极致的清明。那双清冷的凤眸,此刻像是被暴雨洗刷过的天空,干净,却也脆弱得让人心碎。
她的目光,精准地落在了顾长生的脸上。
那眼神里,没有了女帝的威严,没有了灭世者的冰冷,只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依赖。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,他的脸,是她唯一能辨认的光源。
“……长生。”
她的声音,微弱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。
仅仅是吐出这两个字,就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话音未落,她眼中的光芒便再次涣散,整个人重新陷入了那种介于清醒与昏迷之间的混沌状态。
可就是这两个字,却像一柄重锤,狠狠地敲在了顾长生的心脏上。
他知道,她在那最痛苦的深渊底部,看见了自己。
这就够了。
顾长生看着她再次陷入无意识的痛苦挣扎,心中对这个世界所谓的“薪柴”体系,那份被伪装成神圣与守护的残酷法则,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。
凭什么?
凭什么生来就要背负这莫须有的罪?
凭什么强大,就要成为被献祭的燃料?
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万古的酷刑,而那些制定规则、享受着这份牺牲带来的安宁的所谓“诸圣”,却可以高高在上?
不公。
这是极致的不公!
那枚悬挂在她颈间的碎心琉璃吊坠,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,内部那蛛网般的裂痕,在烛光下闪烁着哀伤的光。它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万载之前那场失败的救赎,也在嘲笑着此刻的一切。
顾长生缓缓低下头,嘴唇轻轻地、带着无比珍视的意味,印在了凰曦夜那冰冷汗湿的额头上。
他的唇,触碰到了那枚滚烫的“薪火烙印”。
那一刻,他仿佛听见了无数灵魂的哀嚎,看到了尸骨堆砌的祭坛,感受到了那份跨越万古的、名为“守护”的绝望诅咒。
但他没有退缩。
「我不管你是什么初代圣皇的契约,也不管你是什么天心碎裂的宿命。」
他的心底,响起了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坚定的声音。
「她,不是你们的薪柴。」
「她是我的妻子。」
「这世间的一切债,我来还。这世间的一切罪,我来担。」
「从今往后,她的命,我说了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