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“雷雨鸣泛同情心”的故事不同,虞踶令没杀过什么好人。
倒也不是开脱,而是事实如此。
话说如今的枳国,贪官污吏横行,清廉的臣子如张平一类,要么被诬陷贬官,要么被摆布利用,与他同类人同情他,贪官则漠视他,无人会雇杀手杀害他。
而大多被杀手杀的,是那些贪污枉法、欺压百姓之人。
曾有一被科举逼疯之书生,一头撞死在柱子上,死前冲天大喊:
“方今乱世,朝堂居高位者,哪一个不是世族根系盘结?这般人物,何曾有过良善之辈?
“至于那些官宦老爷、内宅夫人们,及那经商逐利之徒,又有几人真心体恤百姓?
“纵是其钱财未沾百姓血泪,却守着高宅大院,眼见黎民流离失所而无动于衷,又怎配称一个‘ 善’字?
“说来说去,这世上本无善恶之分,不过是聪明人谋算周全,傻子才困于仁义罢了。”
此乃时局所迫,并非什么真理,却有几分真言,几分道理。
虞踶令当然并非良善之辈,可怎样算善,怎样算恶,又怎样分得清呢?
又话说如今枳国军营中,枢密院编修官杨焊清、转运司判官陈志,倒是有一番潇洒。
不过一日,王大奋请杨焊清一叙,此间,王大奋只是询问军中事务,而只字不提弼马温之事。
杨焊清便发出内心疑问:“王大人先前贬我二人为弼马温之事,是何缘故?如若说历练,鄙人无话可说。”
王大奋大笑。
“历练?你们难道以为本大人是为你们好?”王大奋一脸讥讽笑意。
杨焊清面色铁青,但他还是选择追问:“难道不是?”
“当然不是!”王大奋叹了一口气,皱起眉头,嘴角仍是上扬的,“本大人还以为,你俩总得有个不蠢的吧,
呵,不过你既来问本大人,那你也不算太蠢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杨焊清迫切想知道答案,即使这个答案可能令他寝食难安。
“你们是弼马温还是封官,皆在本大人一念之间,可明?”王大奋提点一句,讥讽,又一声笑。
所以,弼马温之事并非历练,只是戏耍?所以封官,并非赏识,只是展示权威?
杨焊清愣了愣,这个答案,他早有预料。
半刻,他起身行礼:“鄙人明白。”
“将本大人的意思告诉另外那个,让他也好好当本大人的——弼马温!”王大奋冲其背影大笑。
另外那个?果然,蝼蚁的名字不配被人记住。
杨焊清离去。
但见有十几士卒到粮仓闹事。
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,眼见着就是快要饿死之人。
陈志身为转运司判官,管理粮饷筹谋,见有士卒闹事,立马大喊:“快来人拦住他们!”
他与杨焊清皆着绿色圆领袍,右衽窄袖,腰间束革带,下着绔,足蹬乌皮靴。
在陈志的叫喊声之下,有几十士卒骑着马冲上去拦人。
那闹事之人似乎早有预谋,几人打掩护,而另几人已到了粮仓旁。
只听一声炸响。
他们竟将粮仓的门给炸了!
但见偌大的粮仓,却只装了不到一半的粮食。
他们将那一袋袋米划破,但见金黄的粟米中隐隐掺着沙子,不仔细分辨,还真看不出来。
“果然!”闹事之人惊呼。
陈志立在原地,听见爆炸之声,他连忙抱头蹲在地上。
很快,那些闹事之人便被禽住。
陈志刚走上前去,便被人喷了一口唾沫:“你个饕餮!硕鼠!蛀虫!贪墨军饷,你不是东西!”
陈志一脸懵。
贪墨军饷?这事儿可不是他干的,甚至身为转运司判官,他都没有到粮仓中看过,平日里就是合计合计,悠闲得很。
“这不是本官干的!”陈志连退几步,立马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。
“你不就是管粮食的?不是你还能是谁?!”士卒大喊。
“快,将他们关起来!”陈志指着那些闹事之人,心里只想:他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?怪不得是一群莽夫!
“你能关住我们十几个,你能关得住军中上万人吗?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?!”闹事士卒喊。
“哈哈哈,真是一出好戏!”王大奋高高骑在马上鼓掌。
“这位绿袍的官员,你这样做事,可是万万不妥的!”王大奋冲着陈志。
陈志立马行礼:“这不是鄙人干的!鄙人也不知军中何人贪墨!请王大人明鉴!”
“什么贪墨?”王大奋讥讽。
陈志连忙解释:“就是粮仓中……”
“谁问你这事了?”王大奋一笑。
陈志口中的话戛然而止。
不是这个,那是什么?
“本大人的意思是,你这样做事,可是万万不妥的!”王大奋又重复了一遍,盯着那些闹事的士卒。
陈志疑惑。
“罢了罢了,看你只是绿袍,本大人便替你做了主,”王大奋大手一挥,“将这些闹事之人全部处死,杀鸡儆猴!”
什么?全部处死?
“这惩罚会不会太严重了些……”陈志道。
“这位大人是不是没有熟读军法?他们闹事、炸门、毁粮、污蔑,种种罪行,难道还罪不至死?”王大奋问。
陈志听到“大人”一词,背后一凉,立马作揖行礼:“王大人英明。”又立马冲身后,“还不快将他们拉下去!”
闹事的士卒被拉了下去。
只留下一句:“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!”
回头,陈志将此事告知了杨焊清。
杨焊清只道了一句:“以后再遇到此类事,按军法处置便可。”
“也是,只是那贪墨之事,我一日不查出罪魁祸首,就要一直替他们背锅!”陈志道。
“或许,王大奋让你坐上这官位,就是为了让你替他背锅挡箭呢?”杨焊清道。
“那……”陈志愣了愣,望着身上绿色的圆领袍,“我……”
“我夫人需要我……”陈志想说的那一句“那我宁愿不坐这官位”终究没能说出口。
他年年科考,为的不就是这个吗?
“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,当今世道,本身就迫不得已。”杨焊清口中这么道,却握紧了拳头。
陈志叹了一口气。
回忆起儿时的日子,他阿爷是个磨纸浆的手艺人,阿娘则在里屋扎纸捻。
陈志打小跟着同窗去看碑刻,墨香混着胭脂巷的脂粉气,便是他少年时对功名的全部想象。
及冠那年,阿爷用三匹新制的澄心堂纸作聘,从邻县娶回了开绣庄的柳家姑娘。
新妇名唤婉娘,奁盒里除了绣绷还有半箱唐人诗集,更藏着副紫檀木棋子。
夜里就着油灯对坐时,她常推开绣绷摆开棋盘,乌木棋子在青瓷盘上落得清脆,时而替他寻出劫材,时而用绣帕擦去他额角的汗。
每当陈志苦思半盏茶的功夫却落不下子时,她便用银簪挑起灯花,笑眼弯弯道:“这步该学李谪仙‘ 长剑一杯酒’的剑意,怎的学了王维‘ 空山新雨后’的闷性?”
两人常杀到三更月斜,棋盘上黑白子绞作龙虎斗,邻里都道陈家娶了位会描凤的巧妇,却不知这绣庄姑娘的棋艺,早把个书生治得服服帖帖。
谁料一年暮春,陈记纸坊突遭祝融,阿爷为抢出库房里的桑皮纸被梁柱砸伤,缠绵病榻半载竟撒手西去。
阿娘本就因丧夫之痛郁结于心,入秋染了场时疫,攥着陈志的手连说“莫误了春闱”,终是在腊梅开时也随了去。
灵堂前的白烛映着婉娘素净的脸,她默默收起陈志的考具,将绣庄陪嫁的金簪熔了换钱,陪着他扶柩归葬之后,便用仅剩的积蓄在京城南薰门外租了间漏雨的旧房。
那屋子墙皮剥落,窗棂糊着透光的油纸,婉娘却在墙角摆了陶瓮种上从故乡带来的兰草。
转眼间,陈志入了军营,是福是祸,尚未可知。
而杨焊清则没那么好命。
那年大旱,黄河滩的泥土裂得能塞进拳头。
杨焊清出生时阿娘正啃着观音土,五个兄弟姊妹围着破瓦盆抢最后一把榆树皮。
他在草垛里裹着破布啼哭,爹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个“焊”字,说这娃命硬,得用火焊住才活得下来。
饥荒那年他刚记事,大姐杨穗儿背着他走在逃荒路上,树皮吃完了就嚼草根,夜里躲在破庙神像后,穗儿把唯一的麦饼掰成指甲盖大喂他。
走到陈留地界时,一伙扛着刀的流氓堵住路口,穗儿把他塞进草窠,喊着“躲好别出来”就被拖走了。
他扑出去抱住流氓腿,被一脚踹在胸口,昏死前只看见大姐的红头绳散落在尘土里。
醒来时躺在暖炕上,药味混着米香。
救他的是县城里当捕快的邓武,邓武夫妇成婚十年无后,见这娃命苦,便收作义子。
邓武教他扎马步时总说:“拳头要硬,腰杆要直,不然怎么护着想护的人?”
师娘则把他按在书案前,教他认“仁义礼智信”,见他握笔像攥刀,便笑着用绣花针敲他手背:“武夫也要知文墨,不然就是个莽汉。”
他跟着邓武学了八年武艺,能开五石弓,也能背半卷《论语》。
谁料邓武追查一桩私盐案时,撞见知州收受贿赂,回来就被诬作盗匪。
那晚火把照亮了院子,师娘把一个包袱塞给他:“往南走,找你亲爹说的那个‘ 焊’字去。”
邓武挥着朴刀断后,喊的话被箭声撕碎,他翻墙跑出县城,怀里揣着师娘烙的最后一块麦饼,咸泪滴在饼上,比当年的观音土还涩。
一路乞讨到汴京,他用邓武留给他的钱财,在南薰门外租了间漏雨的耳房。
隔壁住着个书生,名陈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