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的清晨，阳光正好。
一辆从省会昭明始发的高速列车，平稳地滑入了临海市高铁站的站台。
车门打开，一群气质各异的年轻干部，提着行李箱，鱼贯而出。
他们就是江岚省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全体学员。
刚走出出站口，一股带着咸湿味道的海风便扑面而来，裹挟着独属于港口城市的蓬勃朝气。
“欢迎各位领导、各位同学莅临临海！”
一道洪亮而热情的欢迎声响起。
学员们抬头望去，只见周阳正满面春风地站在出站口，他的身后，是临海市委市政府一众前来迎接的干部。
排场不大，但诚意十足。
尤其是周阳，他今天穿了一身简单的休闲装，少了几分副市长的威严，多了几分学长的亲切，让所有学员都感到如沐春风。
“周市长亲自来接我们，这面子也太大了！”
“是啊，感觉完全不一样了，这趟没白来！”
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议论，许多学员脸上都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。
临海市的干部们也好奇地打量着这群来自全省各地的“天之骄子”。
他们就是周市长请来的“外脑”？
看起来确实个个精神抖擞，人中龙凤。
希望他们真能给临海的改革，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。
简单的寒暄过后，学员们被大巴车接到了临海市委招待所。
没有冗长的欢迎仪式，没有客套的领导讲话。
放下行李，周阳便直接带着所有人，登上了另一辆大巴。
“各位同学，我知道大家在来之前，都做了不少功课。”
周阳拿着车载话筒，笑着说道：“但是，纸上得来终觉浅。”
“今天下午，我这个‘地主’，就先带大家走马观花，看一看真实的临海。”
“我们不去风景区，不去名胜古迹。”
“我带大家看的，是临海的心脏，是临海的发动机，也是我们所有课题的源头。”
大巴车一路向东，窗外的景象从繁华的市区，逐渐变为塔吊林立、集卡穿梭的港区。
最终，车停在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深水港区的观景平台上。
学员们走下车，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。
只见蔚蓝色的海面上，万吨巨轮如山峦般静静停泊。
岸边，一眼望不到头的集装箱堆积如五颜六色的积木。
巨大的桥吊如钢铁巨人，精准而高效地抓起、放下集装箱，整个港区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精密机械，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。
周阳指着山下繁忙的港口，语气中充满了自豪。
周阳朗声地介绍道：“这里，就是临海深水港。”
“去年，我们的港口吞吐量突破了五亿吨，是整个东部沿海最重要的枢纽港之一。”
“大家看到每一艘进出的货轮，每一个被吊起的集装箱，背后都连接着成千上万家企业，关系着几十上百万人的饭碗。”
“它很强大，也很脆弱。”
周阳话锋一转。
周阳平静地说道：“一个通关流程的堵点，一次查验标准的变更，甚至是一次信息系统的故障，都可能让成千上万的货物积压在港口，让无数企业面临违约的风险。”
“所以，高启班长，你们小组的‘放管服改革’，战场就在这里。”
高启站在人群中，目光灼灼地望着山下的港口，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在报关大厅里焦急等待的企业主，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。
随后，大巴车又载着众人，来到了位于城市另一端的高新产业园区。
这里是另一番景象。
一栋栋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大楼拔地而起，道路宽阔整洁，绿树成荫。
园区内的广告牌上，全是各种高科技企业的LoGo。
周阳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家无人机制造企业的展厅。
看着那些造型科幻、功能各异的无人机，听着企业负责人介绍着最新的技术突破，学员们再次被临海的创新活力所折服。
“临海的发展速度，真是超乎想象！”
“是啊，昭明作为省会，在高新产业这块，感觉都要被临海比下去了。”
然而，周阳再次泼了一盆“冷水”。
他指着窗外不远处，一片冒着白烟的低矮厂房。
周阳沉声地说道：“大家看那边。”
“那里，就是我们课题清单里提到的，等待‘腾笼换鸟’的东部化工园区。”
“一边是代表未来的高新产业，急需土地和空间。”
“另一边是代表过去的老旧产能，背负着污染和就业的沉重包袱。”
“新与旧，发展与环保，利益与责任，在这里激烈地碰撞。”
“这就是我们第三小组，需要面对的‘天人之争’。”
周阳既展示了临海光鲜亮丽的A面，也毫不避讳地揭开了它充满阵痛与矛盾的b面。
这一场特殊的“城市导览”，让所有学员都对临海，对自己的课题，有了更直观、更深刻的认识。
他们心中的那份轻视和懈怠，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。
周阳市长，是来真的。
他不是在组织一场“培训秀”，而是真的想让他们这群人，为临海啃下几块硬骨头。
……
实地考察的第一天，各个小组的画风就出现了明显的分化。
高启的第一小组，几乎是解散后第一时间，就一头扎进了基层。
他们没有去市里对口的局委办听汇报，而是直接租了两辆面包车，直奔港区的海关报关大厅。
王处长这些过去习惯了坐办公室的“理论派”，在小组里完全没了往日的派头。
他们和高启一样，找了个角落，像普通办事员一样，默默地观察着窗口的每一个流程。
看着企业报关员抱着厚厚一沓材料，在海关、商检、税务几个不同的窗口之间来回奔波。
听着他们因为一个数据口径不一致，被窗口人员冷冰冰地拒绝，脸上露出那种焦急又无奈的表情。
王处长脸上的神色，越来越凝重。
他终于明白高启之前在会上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。
这些问题，坐在省城的办公室里，看再多报告也感受不到。
高启则直接拉住一个刚被退回材料，正准备发火的企业老板。
高启憨厚地笑着说道：“老板，别急，抽根烟。”
“我们是省里来调研的，想了解一下你们办手续，到底都卡在哪些地方了？”
那老板一看高启这接地气的样子，满肚子的火气顿时找到了宣泄口，竹筒倒豆子一般，把自己的遭遇全都骂了出来。
高启也不生气，就拿着个小本本，认真地听，认真地记。
小组里的其他成员，也有样学样，分散到大厅的各个角落，和企业、和中介、甚至和窗口的工作人员聊了起来。
他们就像一块块海绵，疯狂地吸收着来自一线的，最真实的信息。
……
而与此同时，第五小组的画风，则完全是另一个次元。
临海市最着名的一家海鲜酒楼的豪华包厢里，此刻正是一片觥筹交错，笑语喧哗。
“来来来，凯哥，我敬您一杯！”
金丝眼镜男满脸谄媚，高高地举起酒杯。
金丝眼镜男吹捧地说道：“您昨天在会上提出的那个‘大数据信用平台’的构想，实在是太有高度了！我听完之后，茅塞顿开，醍醐灌顶啊！”
赵凯端着酒杯，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，很是受用。
赵凯摆了摆手，故作谦虚地说道：“哎，一点不成熟的想法而已，让大家见笑了。”
“不不不，凯哥您太谦虚了！”另一个组员也赶紧附和道，“这才是真正从顶层设计上解决问题！比那些跑跑腿、问问话的土办法，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！”
“就是！我们第五组有凯哥您掌舵，这次考核肯定是第一名！”
包厢里，一时间马屁声此起彼伏。
赵凯被捧得有些飘飘然，他大手一挥。
赵凯豪气地说道：“大家吃好喝好！今天我买单！”
“下午大家也辛苦了，我安排了一下，咱们去临海最有名的温泉度假村放松放松，劳逸结合嘛！”
“好耶！”
“凯哥威武！”
一片欢呼声中，只有坐在角落里的李明，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面前的昂贵海鲜几乎没怎么动，只是低着头，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。
他听着那些空洞的吹捧和赵凯不着边际的“宏大构想”，只觉得刺耳又可笑。
大数据平台？
说得轻巧。
数据从哪来？标准谁来定？模型谁来建？出了问题谁负责？
这些最核心的问题，赵凯一个字都没提，他身边那群人也假装没看见。
一个组员看李明不说话，捅了捅他。
那组员小声地问道：“哎，李明，你怎么不给凯哥敬个酒啊？别那么不合群嘛。”
李明抬起头，扶了扶厚厚的眼镜，看着那一张张油光满面的脸。
李明：“……”
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他想说，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几家银行的信贷部，或者去中小企业服务中心，了解一下现在融资的真实流程和堵点？
他想说，他已经用公开数据，对临海市中小微外贸企业的经营状况，做了一个初步的模型分析，发现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银行不想贷，而是缺乏有效的抵押物。
但这些话，他不敢说。
他知道，一旦说出来，只会招来赵凯的呵斥和同伴的嘲笑。
在他们眼里，自己就是一个只会跟数据打交道的书呆子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科员。
最终，他只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端起了面前的茶水。
李明小声地说道：“我……我酒精过敏，就以茶代酒吧。祝……祝凯哥，工作顺利。”
赵凯瞥了他一眼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，根本没把这个不识趣的小角色放在心上。
……
临海市府的食堂小包间里。
周阳正和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人一起吃着午饭。
他就是临海市的市长，袁成功，也是周阳在邵明市时的老领导。
“你小子，现在是越来越会折腾了。”
袁成功夹了一筷子青菜，笑着说道：“把全省的青年才俊都拉到临海来‘军训’，也只有你敢这么干。”
周阳给老领导的碗里添了勺汤，谦虚地说道：“我也是没办法，临海改革到了深水区，光靠我们自己，很多问题看不清，想不透，需要借点‘外脑’。”
“思路是好的。”
袁成功放下筷子，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。
袁成功提醒地说道：“但是，人多眼杂，水也容易混。”
“这次来的学员，背景复杂，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，是真心实意想为临海干事的。”
“有些人，是来看热闹的，有些人，是来镀金的，甚至还有些人，是巴不得我们临海出点乱子，好看笑话的。”
“你把临海的家底，甚至是伤疤，都这么亮给他们看，要小心，别被有心人利用了。”
周阳闻言，心中一凛。
他知道老领导不是在危言耸听。
临海这几年的快速崛起，动了太多人的蛋糕，招来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嫉妒和使绊子。
这次培训班，确实是一个被人借机搞小动作的绝佳机会。
周阳郑重地点了点头，说道：“谢谢老板提醒，我会小心的。”
袁成功看着他，眼中露出欣慰和信任的神色。
袁成功笑着说道：“你做事，我放心。放手去干吧，市里这边，我给你顶着。”
……
夜深人静。
周阳独自一人在招待所的临时办公室里，翻看着林小雨今天整理好的，各个小组的动向简报。
高启小组的务实，赵凯小组的荒唐，都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他正准备合上文件夹去休息，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了一个久违的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。
周阳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，终于还是忍不住，要出手了吗？
他表面上不动声色，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。
但他放在桌上的手指，却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。
片刻之后，他拿起了手机，拨通了林小雨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几乎是秒接。
周阳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，吩咐地说道：“小雨，还没睡吧？”
“从明天开始，你安排人，加强对各个调研小组的后勤服务和安全保障。”
“我需要一份更详细的动态报告。不仅要知道他们去了哪，见了谁，聊了什么。更要知道，他们在调研之外，见了什么人，去了什么地方。”
“记住，只观察，只记录，不要惊动任何人。”
林小雨何等聪明，立刻就听出了周阳话里的深意。
林小雨干脆地答道：“明白，市长，我马上安排。”
挂掉电话，周阳的手指在通讯录上划过，停在了“张华”的名字上。
张华，临海市公安局局长。
电话接通后，周阳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，像是老朋友间的闲聊。
周阳笑着说道：“老张，这么晚没打扰你吧？”
“最近省里来了一批年轻干部在我们这搞实践调研，都是宝贝疙瘩，可不能出一点岔子。”
“你那边多上点心，尤其是在社会治安方面，帮我盯紧了。我可不希望，咱们临海的热情好客，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，给‘过度’解读了。”
电话那头的张华，立刻心领神会。
张华沉声地说道：“周市长您放心，我明白。临海的天，乱不了。”
周阳挂断电话，走到窗边，静静地望着窗外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。
他的眼神，深邃如海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看来，这场所谓的“期中考试”，比他预想的，还要精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