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年间的安丘县,城西有片杂着碎石子的坡地,坡上错落着几十户人家,多是靠种几亩薄田过活的庄户人。唯有坡顶那处青砖瓦房,院墙比别家高半截,门楣上还悬着块褪了色的木匾,写着“柳宅”二字——这便是柳生的家。
柳生是个怪人。安丘县的人提起他,先皱眉头,再嘬着牙花子叹气:“那主儿,通着鬼神的道儿,却没半点鬼神的敬畏。”他祖上原是做幕僚的,据说藏着几本前朝传下来的卜筮书,到了柳生这代,科举无望,便把心思全放在了这些泛黄的纸页上。几年下来,竟真让他摸出些门道,谁家丢了牛、娶媳妇想挑个吉日,都来找他算一卦。可柳生的名声,却半点没跟着好起来——他的卦,多是算给自个儿“钻穴逾隙”用的。
这日天刚擦黑,柳生揣着个油布包,鬼鬼祟祟地绕到城南的王寡妇家后墙根。墙根下长着丛半人高的野蒿,他蹲在蒿丛里,先摸出包里的龟甲和三枚铜钱,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,手抖着摇了摇卦筒。铜钱“哗啦啦”落在青石板上,他凑过去眯着眼看:两阴一阳,是个“巽”卦。
“巽为风,风主顺,今晚成了。”柳生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黄牙。他早打听好了,王寡妇的小叔子今日去邻县走亲戚,家里就她一个人。年前他给王寡妇算过一卦,说她“年内有红鸾星动”,实则是瞧着人家年轻貌美,想占便宜。这会儿得了“吉卦”,他更没了顾忌,从怀里摸出把小铁铲,对着墙根的土坯轻轻挖起来——这处墙是早年用黄泥糊的,雨水一泡就软,他早摸清了虚实。
没一会儿,墙根就被挖开个能容人钻的洞。柳生把铁铲塞回包里,拍了拍手上的土,刚要往里钻,忽听院里头传来王寡妇的咳嗽声,吓得他赶紧缩回来,屏住呼吸盯着洞口。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院里没了动静,他才猫着腰钻了进去。
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,枝叶挡住了月光,黑沉沉的。柳生贴着墙根往正屋挪,刚到窗下,就听见屋里传来纺车“嗡嗡”的声音。他舔了舔嘴唇,伸手想推窗户,忽觉后颈一阵发凉,像是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吹了口气。他猛地回头,院里空荡荡的,只有老槐树叶被风吹得“沙沙”响。
“约莫是风大。”柳生咽了口唾沫,又转回头来,手指刚碰到窗棂,突然听见屋里的纺车声停了。“谁在外面?”王寡妇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。柳生心里一慌,转身就想往墙洞跑,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,挪不动半步。他急得额头直冒汗,摸出怀里的铜钱又摇了一卦——这次却是三枚阴爻,“坤”卦,主凶。
“坏了!”柳生心里咯噔一下,刚想喊“认错人了”,就听见屋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王寡妇举着盏油灯走出来,灯光照在柳生脸上,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。“柳先生?您这是……”王寡妇看着他这副模样,又看了看墙根下的洞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“您这是想做什么?”
柳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,只觉得后颈的凉意越来越重,像是有双眼睛正盯着他。他不敢再看王寡妇,拔腿就往墙洞跑,慌慌张张地钻出去,连油布包掉在院里都没察觉。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家,他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,手还在不停地发抖。
“定是哪里算错了。”柳生坐在桌前,又拿出龟甲来卜。可这次不管他怎么摇,卦象都是凶。他心里发毛,索性把龟甲扔在桌上,倒了杯酒猛灌下去。酒液烧得喉咙发烫,却压不住心里的慌——他这辈子靠卜筮占便宜,算过的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从没像今晚这样,卦象凶得让他脊梁骨发寒。
从那晚起,柳生就觉得身子不对劲。先是浑身发冷,盖着两床厚被子还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,接着就开始咳嗽,咳得夜里睡不着觉。他找了县里最好的郎中,郎中把完脉,说他是“风寒入体,兼有心火郁结”,开了两副汤药。可药喝下去,半点用都没有,反而咳得更厉害了,有时还会头晕目眩,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。
这天早上,柳生刚睁开眼,就发现眼前一片漆黑——他看不见了。“我的眼!我的眼!”他疯了似的抓着自己的脸,喊得嗓子都哑了。家人听见动静跑进来,看见他两手乱挥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,都吓了一跳。赶紧又去请郎中,郎中来了一看,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只说这是“怪症”,他治不了。
柳生躺在炕上,心里像明镜似的。他知道,这不是普通的病。那天晚上在王寡妇家后颈的凉意,还有接连不断的凶卦,都是征兆。“吾实有所见。”他躺在炕上,声音嘶哑,“冥中怒我狎亵天数,将重谴矣,药何能为!”他想起自己这些年,靠卜筮算人隐私、占人便宜,哪家姑娘的行踪、哪家富户的银钱藏在哪,只要他想知道,就没有算不出来的。可他却把这本事用在邪荡之事上,钻墙逾隙、欺男霸女,早就把“敬畏”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没过几天,更可怕的事发生了。那天柳生的儿子给他喂水,他伸手去接碗,刚碰到碗沿,突然听见“咔嚓”两声脆响,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。“啊!”柳生疼得惨叫起来,两手垂在炕沿下,再也动不了了——他的两只手,竟无故自折了。
从此,柳生成了安丘县的笑柄。一个曾经能“通鬼神”的卜者,最后落得个眼瞎手折的下场,躺在炕上连吃喝都要靠人伺候。有人说他是遭了天谴,也有人说他是把本事用错了地方。可不管怎么说,柳生的日子是彻底毁了。他躺在炕上,每天听着窗外的风声,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悔恨——若是当初能守住本分,不狎亵天数,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?
柳生的事还没在安丘县传够,又出了件更让人咋舌的事——城东的某甲死了,死状极惨。
某甲原是个无业游民,三十多岁还没成家,整天在镇上的酒馆里混日子。安丘县的人都知道,他是个“白眼狼”,谁要是帮了他,最后准得被他咬一口。可偏有人不长记性,第一个栽在他手里的,就是他的大伯。
某甲的大伯是个老木匠,一辈子没娶媳妇,膝下无儿无女。眼看着年纪大了,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,大伯就动了找个继子的心思。某甲听说了,立马跑到大伯家,又是磕头又是作揖,一口一个“爹”喊得比亲爹还亲。“爹,您放心,我以后肯定好好伺候您,给您养老送终。”他拍着胸脯保证,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,看着比亲儿子还孝顺。
大伯被他这番“孝心”打动了,当下就请了族里的人做见证,立了文书,认某甲做了继子。从那以后,某甲就搬去了大伯家,每天给大伯端茶倒水、捶背揉肩,把大伯哄得眉开眼笑。大伯看他这么孝顺,心里越发踏实,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和那间木匠铺,都慢慢交给他打理。
可没几年,大伯就得了重病,躺在床上起不来了。刚开始,某甲还像模像样地伺候着,可没过多久,他就嫌烦了。每天给大伯端的饭,不是凉的就是馊的,大伯想喝水,喊半天他都不露面。族里的人看不过去,说他几句,他还振振有词:“我每天忙里忙外的,哪有那么多时间伺候他?”
没过多久,大伯就咽了气。某甲倒是哭了一场,可眼泪还没干,就把大伯的木匠铺卖了,家里的田产也都转到了自己名下。族里的人想起当初的文书,问他是不是该按约定,给大伯办个体面的葬礼,再把大伯的牌位供在祠堂里。某甲却翻了脸:“什么文书?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?这房子和田产,是我伺候他这么多年应得的,跟你们有什么关系?”
众人看着他这副嘴脸,气得浑身发抖,可又拿他没办法——文书早就被他藏了起来,就算想找,也找不到了。就这样,某甲白白得了大伯的家产,摇身一变成了小有家产的富人。可他还不满足,眼睛又盯上了自己的叔叔。
某甲的叔叔是个做粮商的,家里颇有积蓄,也没有儿子。某甲又故技重施,跑到叔叔家,又是献殷勤又是表孝心。“叔,您看您年纪也大了,身边没个儿子不行。我给您当儿子,以后您的生意我帮您打理,保证让您安享晚年。”他说得比唱的还好听,叔叔看着他“诚恳”的样子,又想起他是自己的侄子,便也动了心,认了他做继子。
刚开始,某甲确实帮着叔叔打理生意,做得还有模有样。叔叔看他能干,对他越发信任,把家里的账本和银库钥匙都交给了他。可某甲的心思,早就不在生意上了——他暗地里把叔叔粮仓里的粮食偷偷卖掉,把银库里的银子往自己腰包里塞,还伪造账本,把亏空都算在“年成不好”上。
叔叔年纪大了,精力不济,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。直到有一天,叔叔去粮仓查粮,才发现粮仓里的粮食少了一大半,再一看账本,更是漏洞百出。他气得当场就晕了过去,醒来后就一病不起。某甲看叔叔不行了,干脆卷走了家里的所有银钱,跑得无影无踪。
等叔叔咽了气,某甲才慢悠悠地回来。他不仅没给叔叔办葬礼,反而把叔叔家的房子和田产都卖了,把所有的钱都揣进了自己腰包。就这样,某甲靠着坑蒙拐骗,吞并了大伯和叔叔两家的家产,再加上自己原来从大伯那得来的木匠铺的钱,一下子成了安丘县数一数二的富人,家里雇了丫鬟仆妇,出门还坐着马车,活脱脱一副“富甲一乡”的派头。
可好日子没过多久,某甲就出事了。
这天早上,某甲刚起床,就觉得头晕脑胀,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。他以为是昨晚喝多了酒,没当回事,可没过一会儿,他就开始胡言乱语,对着空气又打又骂。“你是谁?别跟着我!”他指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大喊,眼睛瞪得溜圆,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。
家里的丫鬟仆妇都吓坏了,赶紧去请郎中。可郎中还没到,某甲就突然抓起桌上的一把菜刀,对着自己的胳膊就砍了下去。“汝欲享富厚而生耶!”他一边砍一边喊,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,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,滴在地上,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。
丫鬟仆妇们吓得尖叫起来,想上前拦住他,可某甲力气大得惊人,谁也靠近不了。他拿着菜刀,一片片割下自己身上的肉,随手掷在地上,眼神里满是疯狂。“汝绝人后,尚欲有后耶!”他又喊了一声,然后举起菜刀,猛地往自己的肚子上划去。
“噗嗤”一声,鲜血喷涌而出,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。某甲倒在地上,抽搐了几下,就没了气息。等郎中赶到的时候,地上已经一片狼藉,血腥味弥漫了整个院子,郎中吓得连药箱都掉在了地上,转身就跑。
某甲死了的消息,很快就传遍了安丘县。有人说,他是被大伯和叔叔的鬼魂缠上了,才落得如此下场;也有人说,他坏事做绝,这是天打雷劈的报应。可不管怎么说,某甲的下场,让安丘县的人都觉得解气——善恶终有报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
更巧的是,某甲死后没几个月,他唯一的儿子也突然得了场急病,没几天就死了。某甲这辈子坑蒙拐骗得来的家产,最后都落到了他远房的一个侄子手里——那个侄子,正是当初被他欺负过的族里人的儿子。
安丘县的老人们常说,柳生和某甲的事,是老天爷给所有人的警示。柳生通卜筮之术,却狎亵天数,最后眼瞎手折;某甲为了钱财,背信弃义,绝人后嗣,最后不得好死,儿子也跟着丧命,家产落得他人之手。这世上的因果报应,从来都不会缺席。
直到多年以后,安丘县的人还会提起这两件事。每当有年轻人想走歪路、耍小聪明的时候,老人们就会叹着气说:“还记得当年的柳生和某甲吗?果报如此,可畏也夫!”那语气里,满是敬畏——敬畏天地,敬畏因果,更敬畏做人的本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安丘县的坡地依旧,老槐树依旧,可柳生和某甲的故事,却像一道刻在人们心里的印记,提醒着每一个人:做人要守本分,做事要凭良心,不然,就算得到了一时的好处,最终也会落得个身败名裂、不得善终的下场。这世上的因果循环,从来都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作恶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