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晋建武年间,扬州城的暮春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雾。别驾顾球推开西厢房的木窗时,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,雾珠顺着窗棂滚落,在青砖地上洇出细小的水痕。屋内,他的妹妹顾阿瑶正斜倚在铺着素色锦缎的榻上,乌木发簪松松挽着半头青丝,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。
“今日可好些?”顾球放轻脚步走近,见榻边矮几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,却只动了寥寥几口。阿瑶闻声抬眼,眼尾的细纹里积着化不开的倦意,她轻轻摇头,声音细弱得像风中残烛:“还是那样,夜里总见些模糊影子,好像有车轱辘在耳边转。”
这话顾球已听了四十余年。阿瑶十岁那年春日,原本活泼好动的小姑娘突然病倒,起初只是发热嗜睡,后来竟渐渐缠绵病榻,连下床行走都成了难事。扬州城内的名医几乎都请遍了,汤药喝了无数,却始终查不出病因。如今阿瑶已年过半百,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不是从容,而是久病缠身的枯槁——这成了顾球半生未了的心病。
“前日听闻河东郭璞先生游历至京口,此人精于卜筮,能断阴阳祸福,或许……”顾球话未说完,就见阿瑶眼中闪过一丝微光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四十年来,他们早已对“求医”二字麻木,可眼下郭璞的名字,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。
三日后,顾球亲自带着厚礼,驱车赶往京口。彼时郭璞正借居在城外一座破败的道观里,观中唯有一老一少两个道童,庭院内却种满了奇花异草,连墙角的苔藓都透着几分灵气。听闻顾球来意,郭璞身着素色长衫,手持青竹杖从内殿走出,他面容清癯,双目却亮得惊人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“顾别驾不必多言,且随我来。”郭璞引着顾球进了东侧的卜室,室内只设一张木桌,桌上铺着泛黄的龟甲与蓍草。他示意顾球静坐,自己则取过五十根蓍草,双手合十片刻,而后将蓍草在桌上轻轻一撒。
蓍草落地的瞬间,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,道观的木门“吱呀”作响,卜室内的烛火剧烈摇曳。郭璞凝神细看蓍草排列的纹路,眉头渐渐拧紧,他又取过龟甲,在火上烘烤片刻,待龟甲裂开细纹,才缓缓开口:“所得之卦为‘大过’,变爻之后成‘升’卦。此卦……凶多吉少。”
顾球的心猛地一沉,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。
“‘大过’卦象,本就象征事物过极,如枯杨无华,生机断绝。”郭璞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凝重,“卦辞有云‘振动游魂见龙车,身被重累婴天邪’,令妹之病,非关风寒,亦非气血亏虚,而是沾了怨气,被邪祟缠上了。”
“邪祟?”顾球失声反问,“可阿瑶素来心善,从未与人结怨,怎会……”
“非是她结怨,而是先辈之过,累及后人。”郭璞指着龟甲上的裂纹,“卦辞中‘法由斩树杀灵蛇,非己之咎先入瑕’,便是指令先祖曾有砍伐古树、杀害灵蛇之举。那蛇恐非寻常凡物,死后怨气不散,便缠上了顾家后人。”
顾球听得浑身发冷,他从未听闻家族中有过此事。可郭璞的话字字清晰,又与阿瑶病中所言的“龙车”隐隐相合,由不得他不信。“先生可有解法?”他起身拱手,语气中满是急切,“无论付出何种代价,只求能救阿瑶性命。”
郭璞沉默片刻,缓缓摇头:“天道循环,报应不爽。令先祖种下的因,如今需顾家来偿还。此怨已积四十余年,根基深厚,想要彻底化解,难如登天。”他见顾球面色惨白,又补充道,“不过卦象虽凶,却也留有一线生机。‘升’卦有‘地中生木’之意,虽需历经磨难,却也暗藏生长之机。你且先回去,寻访家族旧事,找到当年斩树杀蛇之地,或许能寻到化解之法。”
顾球谢过郭璞,匆匆赶回扬州。他立刻召集家中老仆,询问先祖旧事。可多数老仆只知顾家世代为官,对砍伐古树之事一无所知。直到第七日,一位年近九旬、曾在顾家伺候过三代人的老管家,在听闻此事后,颤巍巍地开口:“老奴……好像记起来了。”
老管家被扶到椅子上,喝了口热茶,才慢慢回忆:“那是六十多年前了,当时的家主,也就是您的祖父,曾在城南置办过一处别院。那年夏日,别院后的老槐树下总聚集着蛇虫,家主嫌其不祥,便让人把老槐树砍了。砍树的时候,树洞里竟钻出来一条碗口粗的白蛇,通体雪白,眼睛却是红色的。家主说那是妖物,当场就让人把蛇杀了,还把蛇肉煮了吃……”
“后来呢?”顾球追问。
“后来没过多久,别院就开始闹怪事。”老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恐惧,“夜里总有人听到院子里有哭声,还能看到白色的影子在树下晃。家主以为是下人装神弄鬼,杀了两个servant,可怪事还是不断。最后家主只能把别院卖了,再也没去过城南。”
顾球心中巨震,这不正是郭璞所说的“斩树杀灵蛇”吗?他立刻让人去查城南那处别院的下落,得知如今那处早已易主,成了一片荒芜的菜园,唯有当年砍树的地方,还留着一截半埋在土里的老槐树桩。
第二日清晨,顾球带着阿瑶的贴身侍女,以及几个家丁,赶往城南。马车驶过扬州城的石板路,越往南走,街道越显破败。到了那处菜园,顾球跳下马车,只见园内杂草丛生,齐腰高的野草间,果然立着一截黝黑的槐树桩,桩上的年轮清晰可见,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的往事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顾球走到树桩前,蹲下身细细查看,只见树桩周围的泥土颜色比别处更深,像是浸染过什么。他让人拿来铁锹,小心翼翼地挖掘,没过多久,铁锹“当”的一声碰到了硬物。
家丁们加快速度,很快,一具白骨从土里露了出来。那白骨并非人形,而是蛇的骨架,虽已腐朽,却仍能看出体型巨大,头骨上的两个空洞,仿佛还在瞪视着来人。在蛇骨旁边,还散落着几片细小的鳞片,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。
“就是它了。”顾球的声音有些发颤,他让人停下挖掘,从车上取来早已准备好的香烛、纸钱和祭品,在树桩前摆好。他亲自点燃香烛,对着蛇骨深深鞠躬:“先祖无知,犯下大错,累及后人。今日我代先祖向您赔罪,还望您能放下怨恨,饶过阿瑶。”
香烛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,随风飘向远方。就在这时,天空突然暗了下来,原本晴朗的天气,竟飘来大片乌云,风声也变得凄厉起来,像是有人在耳边哭泣。顾球身后的家丁们吓得纷纷后退,唯有顾球依旧跪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突然,一阵狂风袭来,卷起地上的纸钱,在空中盘旋成一个漩涡。漩涡中,隐约出现了一辆由龙牵引的马车,车身由五色琉璃制成,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。马车缓缓驶过,顾球仿佛看到车内坐着一个白衣人影,正冷冷地注视着他。
“先祖之过,为何要让无辜之人偿还?”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响起,分不清是男是女。
“是顾家有错在先,我愿代阿瑶受过,只求您能放过她。”顾球叩首,额头磕在地上,渗出血迹。
马车停在顾球面前,白衣人影从车内走出。那人身形纤细,面容模糊,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白雾,看不清容貌。“四十余年,她受的苦,也够了。”白衣人影的声音缓和了几分,“我本是修行百年的白蛇,那老槐树是我的栖身之所,却被你先祖无端砍伐,害我修为尽失。我缠上她,本是想让顾家尝尽痛苦,可这些年,我见她心性纯良,从未有过半分恶念,心中也有不忍。”
顾球闻言,心中大喜,连忙再次叩首:“多谢上仙宽宏大量!顾家定会世代供奉,为上仙积德行善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白衣人影摇头,“我今日现身,一是为了了结这段因果,二是要告诉你,万物皆有灵,不可肆意伤害。你只需将我的骸骨好生安葬,再在这老槐树下种上一棵新的槐树,此事便算了结。”
话音未落,白衣人影与龙车一同消散在风中,乌云也渐渐散去,阳光重新洒在大地上。顾球站起身,看着地上的蛇骨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让人将蛇骨小心收起,选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葬,又让人在老槐树下种下了一棵新的槐树苗。
回到扬州后,顾球将此事告知阿瑶。阿瑶听后,久久不语,随后让侍女扶着她下床,对着城南的方向深深一拜。奇怪的是,自那以后,阿瑶的病情竟渐渐好转。先是夜里不再做噩梦,后来能下床行走,到了秋末,她已能像常人一样在庭院中散步,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。
这年冬日,顾球再次派人前往京口,想要感谢郭璞,却得知郭璞早已离开。道童传来郭璞的一句话:“因果已了,无需多谢。万物共生,方能长治久安。”
多年后,扬州城南的那棵新槐树渐渐长大,枝繁叶茂,成了当地一景。每当夏日,树下总有孩童嬉戏,老人们坐在树下乘凉,偶尔会说起顾家的故事,说起那位能通阴阳的郭璞先生,以及那段关于枯杨与龙车的往事。而顾阿瑶,也平安地活到了八十岁,临终前,她还特意嘱咐家人,要世代守护那棵槐树,不可再伤害生灵。
时光流转,东晋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,可那段关于因果报应、万物有灵的故事,却如同城南的老槐树一般,在岁月的长河中,静静生长,代代相传。它提醒着世人,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,每一次善举都能积累福报,而每一次恶行,终会在某个时刻,以意想不到的方式,回到自己身上。这便是天道,是循环,是世间最朴素也最深刻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