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元二年的长安,秋意已浸透了坊巷的青砖。岳州来的李俊又一次站在了吏部衙门外,手里攥着磨得起毛的荐卷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这是他第七次参加进士科考试,从弱冠到而立,二十年笔砚生涯,十年往返长安,行囊里的诗文越积越厚,功名却始终像隔着一层薄雾,看得见,摸不着。
“俊兄,别泄气。”同住客栈的举子拍他肩膀,“听说今年主司是包祭酒的门生,你不是与包祭酒有旧吗?何不托他通融通融?”
李俊苦笑。他与国子祭酒包佶确是少年同窗,只是包佶早已身居高位,自己却还是个寒酸举子,怎好意思攀附?可眼看着同来的举子一个个托关系、递门路,他终究按捺不住,寻了个傍晚,提着两斤岳州特产的君山银针,硬着头皮去了包府。
包佶见了他,倒还念旧,留他吃了顿便饭,席间含糊道:“主司那边,我打过招呼了。你且安心等放榜吧。”
这话像颗定心丸,让李俊踏实了好几日。放榜前一日,按例要将录取名单报给执政过目,成败就在此一举。李俊彻夜未眠,天还没亮就起身,骑着租来的瘦马,想去包府探个准信。
赶到包府所在的坊门时,里门还关着,晨雾里飘着淡淡的炊烟。门侧摆着个卖蒸糕的摊子,竹笼掀开,白胖的米糕冒着热气,甜香混着水汽,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。李俊勒住马,正想催问摊主几点开门,却见摊子旁坐着个吏人模样的汉子——头戴毡帽,背着个小布囊,看打扮像是外郡来送文书的,正直勾勾盯着蒸笼里的糕,喉结动了动,显然是馋了。
李俊心里一动。自己这些年困顿潦倒,最懂这种窘迫,便翻身下马,对摊主道:“给我来五片糕。”又转头对那吏人,“这位大哥,我请你。”
吏人眼睛一亮,连忙起身作揖:“多谢郎君!”接过糕就往嘴里塞,烫得直哈气,却吃得狼吞虎咽,转眼就吞了三片,末了还把掉在衣襟上的碎屑都拈起来吃了。
就在这时,坊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里面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。那吏人忽然凑近李俊,压低声音道:“郎君,能否借一步说话?”
李俊有些诧异,跟着他走到僻静处。吏人四下看了看,从布囊里掏出一卷纸,神神秘秘道:“实不相瞒,我是阴间的小吏,专管押送进士榜的。郎君也是来应考的吧?”
李俊心里咯噔一下,却还是点头:“是。”
“那你自己看吧。”吏人展开纸卷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,墨迹黑沉沉的,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李俊的目光在上面扫了又扫,从榜首看到榜尾,始终没找到“李俊”二字。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,他腿一软,差点跪倒在地,声音发颤:“怎么会……我苦读二十多年,难道真的终无成日?”
吏人叹了口气:“郎君莫急。你本有成名之运,只是要在十年之后,届时禄位不低。若想现在就得功名,也不是不行,只是要折损一半俸禄,往后仕途多有坎坷,到头最多能当个州刺史,你愿意吗?”
“愿意!”李俊想都没想就应道,“我求的就是个名分,只要能中,再苦也认!”
吏人眼睛一亮:“既如此,你可愿给阴间小吏些好处?我帮你把榜上同姓之人的名字换下来,如何?”
李俊忙问:“要多少?”
“阴钱三万贯。”吏人说得郑重,“这钱不是我要,是给掌管文书的牍吏。你明日午时送到城南的土地庙,烧了就行。”说着递过一支笔,“你自己选吧,看准了就改。”
李俊盯着榜单,见最上面有个“李夷简”,旁边注着“故太子少师”,便想把这名字涂掉。吏人连忙按住他的手:“不可!此人阳寿虽尽,生前禄重,动不得!”又指着下面一个名字,“这个‘李温’可以,他命薄,换了无妨。”
李俊心一横,蘸了墨,小心翼翼地把“温”字涂掉,写上自己的名字“俊”。吏人一把卷过榜单,急匆匆道:“切记,不可违约!”转身就钻进晨雾里,眨眼就没了踪影。
李俊愣在原地,手心全是汗。刚才的事像场梦,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纸卷的寒意。他定了定神,催马往包府去——不管是真是假,总得亲眼见见包佶才放心。
包府的门房见是李俊,脸上有些不耐烦,磨蹭了半天才进去通报。李俊站在门廊下,听着里面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,心里七上八下。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包佶才披着衣出来,头发还没梳整齐,见了他就沉下脸:“俊兄这是何苦?我与主司交情匪浅,一句话的事,就算想让你当状头都不难。你这般急吼吼地跑来,难道是信不过我?”
李俊连忙躬身行礼:“祭酒明鉴,小弟只是太盼着功名,今日又是放榜的日子,实在按捺不住,才敢冒罪前来打扰。”
包佶哼了一声,脸色依旧难看,挥挥手:“知道了,你且回去等消息吧。”
李俊碰了一鼻子灰,心里更慌了。他没回客栈,反而换了身粗布衣裳,蹲在包府对面的茶摊旁,想等包佶出门,再跟他求求情。
日头升到半空时,包佶果然出来了,骑着匹高头大马,径直往皇城方向去。李俊远远跟着,见他走到皇城东北隅,正好撞见个捧着卷轴的官员——看服饰是礼部的春官,正是负责此次放榜的主司之一。
包佶勒住马,拱手问道:“前日跟你说的事,成了吗?”
春官脸上露出难色,苦笑道:“祭酒恕罪,不是小弟不给面子,实在是迫于权势,没法子啊。”
包佶脸色骤变。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面子,帮李俊谋个名次易如反掌,没想到竟被拒绝,顿时怒从心头起:“季布之所以名重天下,是因他一诺千金!你如今这般糊弄我,是觉得我这国子祭酒是闲职,好欺负吗?从此你我交情,一刀两断!”说罢调转马头就走,连个揖都懒得作。
“祭酒留步!”春官连忙追上去,“祭酒息怒!实在是那权贵催得紧,我不敢不从。但念在你我多年交情,我宁愿得罪权贵,也不能让你寒心!咱们现在就去改榜单,把名字填上!”
包佶这才停住马,脸色稍缓。春官捧着榜单,引着他到旁边的角楼里,小心翼翼地展开。包佶一眼就看到了榜首的“李夷简”,伸手就要去涂。春官吓得赶紧拦住:“祭酒不可!此人是宰相亲自关照的,动不得!”又指着下面,“这个‘李温’可以,他没什么背景。”
包佶这才作罢,让春官取来笔,把“温”字涂掉,写上“俊”字。写完还仔细看了看,确认位置显眼,才冷哼一声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李俊躲在角楼外,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,心里又是惊又是喜——原来阴间小吏说的是真的!他悄悄退开,一路狂奔回客栈,只等放榜的消息。
午时一到,皇榜果然贴了出来。李俊挤在人群里,踮着脚往上看,果然在春官指的位置看到了“李俊”二字!他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,激动得差点跳起来,跟着中榜的举子们一起,往礼部去参拜主司,谢恩行礼,忙得晕头转向,竟把与阴间小吏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。
直到暮色沉沉,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,路过清晨买糕的坊门时,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袖。回头一看,正是那个阴间小吏,只是此刻他脸色惨白,嘴角还有血迹,见了李俊就哭:“郎君害苦我了!你没送钱来,牍吏发怒,把我打了一顿!”说着转过身,背上果然有几道青紫的杖痕,渗着血。
李俊这才想起约定,又惊又愧,连忙道歉:“是我疏忽了!不知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?”
小吏捂着背,疼得龇牙咧嘴:“牍吏说,要五万贯才肯罢休。你明日午时送到原地,或许还能免了这祸事。”
“我送!我一定送!”李俊连连保证。
第二天午时,李俊揣着连夜凑钱请人扎的纸钱——足足五大捆,上面印着“阴曹通行宝钞”的字样——匆匆赶到城南土地庙。庙里空无一人,只有香炉里残留着几缕青烟。他把纸钱堆在香炉旁,点上火,看着火苗舔舐着纸人纸马,心里暗暗祈祷:“求各位阴差高抬贵手,莫要再怪罪。”
火焰烧得很旺,很快就把纸钱化成了灰烬,风一吹,散得无影无踪。自那以后,那个阴间小吏再也没出现过,李俊心里稍稍安定,开始张罗着入仕的事。
可他的仕途,果然如小吏所说,坎坷不断。
先是被派到江南做县尉,刚上任就遇到水灾,百姓流离失所,他昼夜救灾,脚都磨出了血泡,却因上报灾情时得罪了上司,被参了一本“办事不力”,贬到更偏远的州里做参军。
在参军任上,他兢兢业业,审结了好几桩积案,本该升迁,却又因不肯依附当地藩镇,被罗织罪名,说他“通敌”,差点丢了性命,好在有老臣力保,才贬为庶民,流放三年。
直到十年后,新帝登基,大赦天下,李俊才得以平反,重新启用,从县令做起,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。他深知官场险恶,凡事谨慎,却还是动不动就被人弹劾,要么是“作风奢靡”,要么是“结党营私”,虽每次都能化险为夷,却总在关键时刻被降职,像是有双无形的手,在暗中拉扯。
同僚们都笑他“时运不济”,李俊却心里清楚——这是当年换榜的代价。那五万贯阴钱,或许只能消灾一时,却消不了折损的福禄。
贞元末年,李俊终于熬到了岳州刺史的位置。回到故乡任职,本该是衣锦还乡的美事,可他已两鬓斑白,身体也垮了,常年咳嗽,稍一劳累就咳得撕心裂肺。
上任后的第三个冬天,岳州下了场大雪。李俊站在刺史府的廊下,望着漫天飞雪,忽然想起贞元二年那个清晨,坊门旁的蒸糕摊,冒着热气的米糕,还有那个背着重杖伤痕的阴间小吏。他这一生,终究是为了一个“名”字,换来了半生坎坷,值吗?
没人能回答他。
那年腊月,李俊在任上病逝,享年五十有三。临终前,他让家人把自己积攒的诗文都烧了,只留下一句话:“功名自有定数,强求不得。”
岳州的百姓念他清廉,为他立了块碑,碑上没刻官衔,只写着“岳州李俊”四个字。风吹过洞庭湖,带着水汽,一遍遍拂过石碑,像是在诉说这个为功名耗尽一生的举子,那段藏在坊门晨雾里的诡异往事。而长安的进士榜上,每年依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,只是再没人知道,某个名字背后,曾藏着怎样的交易与代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