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和二年的春风,裹着清河郡的沙尘,打在韦固脸上时,带着股说不出的焦躁。他勒住马缰,望着宋城县南那家挂着“迎客楼”木牌的客栈,眉头拧成个疙瘩——这已是他十年里第十二次出门求亲,从长安到洛阳,从河东到淮南,名门闺秀见了不少,却总在临门一脚时出岔子。要么是对方突然染病,要么是家族突逢变故,最邪门的一次,连媒人都在提亲路上摔断了腿。
“公子,歇脚吧。”随从阿福牵着马,声音里带着疲惫,“潘司马家的亲事,总得养足精神去谈。”
韦固“嗯”了一声,翻身下马。他今年二十五,出身京兆韦氏,虽父母早亡,凭着祖上传下的爵位和家底,在长安也是体面人家。可同龄人早已有了三妻四妾,他却还是孤身一人,夜深人静时,总觉得空荡荡的宅院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这次潘家是清河望族,潘司马的女儿据说才貌双全,他攥紧了袖中的玉佩,暗暗祈祷:这次一定要成。
客栈老板娘是个利落的中年妇人,见他衣饰华贵,连忙引着上了二楼最好的房间:“公子是来谈潘家的事吧?昨儿潘府的管家还来打听过呢。”
韦固心头一热,刚要问话,窗外传来鸡叫,天竟蒙蒙亮了。他想起与潘家约定在龙兴寺见面,不敢耽搁,揣上玉佩就往外走。
龙兴寺的朱漆大门还没开,晨雾里,阶上坐着个老人。那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袍,背靠着冰凉的门柱,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,就着斜月的微光看得入神。韦固走近了才发现,那书页上的字弯弯曲曲,既不是篆书、隶书,也不是他学过的梵文,甚至不像世间任何一种文字。
“老人家。”韦固忍不住开口,“您看的这是……什么书?”
老人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在晨光里亮了亮,嘴角扯出个温和的笑:“此非世间书,郎君何必追问?”
“非世间书?”韦固来了兴致,他自小苦读,经史子集、异域文字也算涉猎,还从没见过看不懂的字,“难道是幽冥之书?”
老人不答,反而反问:“郎君这么早来寺门,是有要事?”
“晚辈韦固,前来议亲。”韦固挺了挺腰,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,“潘司马的女儿,不知缘分如何?”
老人合上书,从怀里摸出个布囊,打开一看,里面全是些红绳,粗细不一,有的崭新,有的已经磨得发亮。“我掌天下婚牍,你与潘家小姐,命里无牵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你的妻室,如今才三岁。”
韦固脸一沉,只当是遇到了胡言乱语的老骗子:“老人家莫要戏言。我韦家虽非顶级门阀,也不至于娶个黄毛丫头,还是个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心里已把这老人归为混吃混喝的神棍。
“此乃天定。”老人从布囊里抽出根红绳,在指间绕了绕,“你看这绳,无论贵贱、仇敌,一旦系上夫妻足踝,这辈子都解不开。你的脚,早已系在她脚上了。”
韦固气得发笑:“那你说,她在哪?我倒要看看,是什么样的‘天定娇妻’!”
老人站起身,往客栈北面指了指:“去菜市看看,卖菜陈婆的女儿,便是。”
韦固本想拂袖而去,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推着他,竟真的跟着老人往菜市走。天色渐亮,菜贩们挑着担子陆续赶来,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渐渐热闹起来。老人在一个摊位前停下,指着个瞎了只眼的老婆婆——那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女婴,用块破布裹着,小脸脏兮兮的,正吮着手指,眉间还有点红肿。
“就是她。”老人说。
韦固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。他韦某人,上大夫之家出身,就算娶不到名门闺秀,也能纳个色艺双绝的伎女,怎么可能娶个瞎眼婆子的脏丫头?“老东西,你敢耍我!”他咬牙切齿,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。
老人叹了口气,转身便走,声音飘在风里:“天定之数,强求不得啊。”
韦固望着那女婴,又想起自己十年求亲的挫败,一股邪火涌了上来。他冲回客栈,从行囊里摸出把锋利的匕首,塞给阿福:“去,把那丫头杀了。事成之后,赏你万钱。”
阿福吓了一跳:“公子,那可是个婴儿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韦固眼睛发红,“我韦固的人生,绝不能被个贱丫头毁了!”
阿福不敢违抗,揣着匕首就往菜市跑。韦固在客栈里坐立不安,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没过多久,阿福喘着气跑回来,脸色惨白:“公子,刺、刺中了……可好像只中了眉间……”
那天,宋城菜市乱成一团,瞎眼陈婆抱着流血的女婴哭得撕心裂肺,韦固却带着阿福快马加鞭离开了清河。他后来又托人求过几次亲,依旧屡屡碰壁——有次都定了婚期,女方却突然暴病身亡;还有次对方家族卷入谋反案,满门抄斩。久而久之,竟没人敢再提与他结亲的事。
十四年后,韦固靠着父荫,在相州参军。刺史王泰见他断案利落,很是赏识,说:“我有个侄女,年方十六,貌美德贤,配你如何?”
韦固早已被婚事磨平了棱角,只当是上司的好意,含糊应了。直到新婚之夜,红烛高照,他掀开新娘的盖头,才惊得说不出话来——那女子肌肤胜雪,眉眼如画,分明是个绝色佳人。
婚后日子过得和美,韦固却总觉得妻子眉间那点胭脂有些奇怪。无论沐浴、就寝,她都要仔细贴上花钿,从不让人碰。有天夜里,他趁妻子睡熟,轻轻揭下那花钿,赫然看见一道浅浅的疤痕,像条细小的蜈蚣,爬在眉间。
“这是……”韦固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妻子被惊醒,见他盯着自己眉间,眼圈一下子红了,哽咽着说:“夫君,其实我不是王太守的亲女儿。我生父曾是宋城县令,在任上去世,母亲和兄长也相继离世,只剩我和乳母陈氏住在宋城南。乳母瞎了只眼,靠卖菜养活我。我三岁那年,她抱我去菜市,突然冲出个疯子,用刀刺我……幸好只中了眉间,不然早就没命了。后来叔父把我接去抚养,视如己出……”
韦固浑身冰凉,像被扔进了冰窖。“你乳母……是不是姓陈?”
“是啊,夫君怎么知道?”
“那刺你的人……”韦固的声音艰涩无比,“是我派去的。”
他把十四年前龙兴寺的老人、菜市的女婴、那把匕首,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妻子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才缓过神,握住他的手:“夫君,这都是命啊。若非那一刀,我叔父怎会接我走?若非如此,又怎能遇见你?”
韦固望着妻子眉间的疤痕,突然想起老人那句“红绳一系,终不可逭”。原来真的有根无形的红绳,跨越十四年光阴,绕过刀光剑影,把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,牢牢系在了一起。
后来,他们生了个儿子,取名韦鲲,长大后做了雁门太守。朝廷追封韦固妻子为太原郡太夫人时,宋城县令听说了这段往事,提笔在当年那家“迎客楼”的门楣上题了三个大字:定婚店。
再后来,韦固时常会去龙兴寺附近走走,却再也没见过那个掌婚牍的老人。他渐渐明白,所谓命运,或许就像那根红绳,看着纤细,却韧不可断。你可以愤怒,可以反抗,却终会在兜兜转转后,走到那个早已为你注定的人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