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元年间的清明,长安城的风里还带着点料峭,却已裹着桃花的甜香。博陵人崔护骑着马,慢悠悠地往城南去。他生得眉目清朗,鼻梁高挺,只是性子孤洁,不喜应酬,科场失意后,更爱独自游荡。这日恰逢清明,长安城里车水马龙,他嫌热闹,便策马出了朱雀门,想找个清静处散散闷。
城南的郊野铺着新绿,杨柳把枝条垂到溪水里,搅得碎光粼粼。崔护信马由缰,转过一道土坡,忽见前方有座小院,竹篱围着一亩地,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,粉白的、绯红的,堆得像云霞,却静悄悄的,听不见人声。
他勒住马,跳下来扣那柴门,“笃笃”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。过了好一会儿,门里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接着,一道门缝里探出半张脸——是个女子,梳着双丫髻,鬓边别着朵刚摘的桃花,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,怯生生地问:“谁呀?”
“在下崔护,”他拱手道,“独自寻春,走得乏了,想讨杯水喝。”
女子“嗯”了一声,缩回头去。片刻后,柴门“吱呀”开了,她端着个青瓷碗站在门内,碗里的水漾着涟漪。“请进吧。”她侧身让他,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。
院里的桃花开得更密,风一吹,落了满地粉雪。女子引他到屋檐下的竹凳上坐下,自己却没进屋,就那么倚着旁边一棵小桃树的斜枝站着,手里捻着片花瓣,眼神落在他身上,带着点好奇,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羞怯。
崔护接过水碗,指尖触到碗沿的微凉,抬头时,正撞见她的目光。那目光像春日的阳光,暖融融的,却又带着点灼人,他心里一动,忍不住想说些什么——说这桃花开得好,说这院子太静,可话到嘴边,却只变成一句:“多谢姑娘。”
女子没答话,只是微微低下头,耳根泛起红晕。院里只有风吹桃花的“簌簌”声,还有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。崔护看着她映在桃花里的侧脸,粉白的花瓣落在她发间,竟分不清是花更艳,还是人更美。他想再开口,却觉得任何言语都多余,就这么静静地坐着,看她捻花瓣,看她睫毛忽闪,看阳光在她脸上游移。
日头偏西时,崔护才起身告辞。女子送他到柴门,脚步慢得像不舍,临关门时,她抬眼看了他一下,那眼神里的情意像春水,几乎要漫出来,然后才轻轻合上了门。
崔护骑在马上,回头望了好几回,那扇柴门在桃花深处,安静得像幅画。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又空落落的,说不清是喜是怅。
这一年,崔护埋首苦读,再没去过城南。直到来年清明,他翻书时,忽然想起那满院桃花,想起那个倚树而立的女子,心像被猫爪挠似的,坐不住了。他放下书,快步走出客栈,一路往城南去。
还是那道竹篱,还是那满院桃花,可柴门上挂着把铜锁,锁上已经生了点锈。崔护心里一沉,上前推了推,门纹丝不动。他站在门前,看着那些笑在春风里的桃花,去年的情景忽然清晰得像在眼前——她递水的手,她泛红的耳根,她关门时的眼神……
一股怅然涌上心头,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笔墨,在左边的门扇上写下几行字:
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
写完,他对着柴门站了半晌,才怅然离去。
过了几日,崔护总觉得心里不踏实,又往城南去。还没走到院门口,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,苍老而悲恸。他赶紧扣门,一个白发老者开了门,眼睛红肿,看见他就问:“你是不是崔护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崔护心里咯噔一下。
老者一听,眼泪又涌了出来,抓住他的胳膊哭喊道:“你杀了我的女儿啊!”
崔护大惊,愣在原地:“老丈这话怎讲?我从未见过令爱……”
“怎么没见过!”老者捶着胸口,“去年清明,你是不是来讨过水喝?那就是小女!她年方十六,知书达理,还没嫁人。自去年见了你,就常常魂不守舍,像丢了什么似的。前几日我带她出门,回来时她见了门上的诗,进门就病倒了,不吃不喝,没过几天就……就没了!”
老者哭得几乎喘不过气:“我老了,本想等她找个好人家,托付后半辈子,如今她就这么去了,不是你杀了她又是谁!”
崔护听得心如刀绞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“老丈,让我进去看看她……”
老者哽咽着领他进屋。里屋的床上,那女子静静躺着,脸色苍白,却依旧眉目清秀,像睡着了一样。崔护扑到床边,颤抖着托起她的头,让她枕在自己腿上,放声大哭:“是我来了!我在这里啊!”
他一遍遍地喊,声音嘶哑,眼泪滴在她冰冷的脸上。忽然,女子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,接着,眼睛慢慢睁开了,迷茫地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像是想说什么。
“姑娘!你醒了!”崔护又惊又喜,声音都在抖。
老者也惊呆了,半晌才反应过来,跪地就拜:“菩萨保佑!菩萨保佑!”
女子喝了点米汤,渐渐缓了过来。原来她见了诗,以为崔护再也不会来,一时心死,竟气绝了过去,亏得崔护来得及时,一番哭喊竟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老者看着这情景,知道女儿和崔护缘分不浅,便做主把女儿许配给了他。
后来,崔护果然金榜题名,娶了那女子。两人常一起回城南的小院,看桃花开了又谢。崔护总爱指着那扇门,笑着对她说:“当年若不是这桃花,若不是这扇门,我哪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?”
女子便会红了脸,捻着桃花嗔他:“那你可得好好待我,不然,我还像去年那样,不理你。”
春风拂过,满院桃花簌簌落下,落在两人肩头,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美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