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秋末年的姑苏城,烟水蒙蒙,护城河里的画舫摇着橹,把吴宫的飞檐倒影搅成碎金。那一年,吴王夫差最疼爱的小女儿紫玉刚满十八,梳着双环髻,鬓边簪着珠花,站在椒房的廊下,看庭中那株新抽条的梧桐——她总说,这树像极了韩重。
韩重是城中的童子,比紫玉大一岁,眉眼清朗,脊梁挺得像株青竹。他常来宫中伴读,手里总攥着卷竹简,偶尔抬头撞见紫玉的目光,会红着脸低下头,耳尖却比廊下的石榴花还艳。紫玉爱听他读《诗经》,尤其爱听那句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,他读得字正腔圆,她听得心尖发颤,手里绣着的鸳鸯,针脚都乱了几分。
那时的光阴慢,慢得足够让情愫在眼波流转里生根。趁宫人不注意,紫玉会把亲手绣的香囊塞给韩重,香囊里裹着晒干的桂花,是她在御花园里亲手采的。韩重会回赠给她从城外带来的野蔷薇,花瓣上还沾着晨露,他说:“这花野,却开得烈。”紫玉把花插在鬓边,对着铜镜笑,觉得比宫里所有的名花都好看。
“待我学成归来,便求大王赐婚。”一个星子密布的夜晚,韩重蹲在宫墙下,隔着雕花的石窗对紫玉说。他明日就要动身去齐鲁游学,背着行囊,眼里是少年人的笃定。
紫玉把攒了许久的珠玉塞进他手里:“这些你带着当盘缠,我在这儿等你。”她的声音发颤,“我已私许你为妻,此生绝不相负。”
韩重握紧她的手,那只手柔软温热,像揣着团小火苗。“我若不归,定是途中遭了不测;我若归,必以十里红妆迎你。”他说完,对着石窗磕了三个头,转身消失在夜色里。紫玉站在窗内,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,手里的蔷薇花瓣,被捏得渗出了汁水。
三年时光,像护城河的水,悄无声息地淌过。紫玉的双环髻换成了垂鬟,鬓边的珠花换了又换,可窗台上总摆着个空瓶,等着插韩重带回来的野蔷薇。她算着日子,算着韩重该归来的月份,夜里常梦见他穿着新做的锦袍,笑着朝她走来。
可等来的不是归人,是韩重托父母送来的求亲信。那天吴王正在殿上议事,接过信笺一看,脸色骤变——一个民间童子,竟敢觊觎他的掌上明珠?“放肆!”夫差把信笺扔在地上,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,震得青铜酒樽嗡嗡作响,“区区寒门学子,也配得上我吴国王女?”
宫人把消息传到椒房时,紫玉正在绣嫁衣的最后一针。那是件月白色的锦袍,上面绣着并蒂莲,她原想等韩重回来,亲手为他穿上。听到父王的话,她手里的绣花针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指尖被针尖刺破,血珠滴在莲瓣上,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。
“父王为何如此?”她冲进大殿,发髻散乱,珠花掉了一朵在地上,“我与韩重有约在先,他若归来,必当许婚!”
夫差看着女儿失态的模样,怒火更盛:“你是吴国公主,将来要嫁的是诸侯公子,怎能屈身于一介寒士?我已将你许给了越国的王子,此事休要再提!”
“我不嫁!”紫玉的声音尖利,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,“我只嫁韩重!”
“反了!”夫差气得发抖,扬手就要打,却被王后拦住。可那句“许给越国王子”像把淬了冰的刀,插进紫玉的心里。她踉跄着退回椒房,看着那件未绣完的嫁衣,突然捂住胸口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从那天起,紫玉就病了。茶饭不思,形容枯槁,那双曾像秋水般明亮的眼睛,蒙上了层灰雾。她不再梳妆,不再看窗外的梧桐,只是抱着韩重送的那支野蔷薇干花,一遍遍呢喃:“你怎么还不回来……”
深秋的一个清晨,宫女推开椒房门,见紫玉躺在榻上,双目紧闭,手里还攥着那支干花,身子已经凉透了。榻边的铜镜里,映着张苍白消瘦的脸,再不见往日的鲜活。
夫差得知女儿死讯,愣了半晌,突然老泪纵横,可话到嘴边,只化作一句:“葬在阊门外吧,离城远些。”他终究是不肯松口,连女儿的身后事,都带着几分赌气的疏离。
三个月后,韩重背着行囊,风尘仆仆地回到姑苏。他在齐鲁学业有成,满心欢喜地赶回来求亲,可刚进城门,就见街坊邻里对着他指指点点,眼神里藏着惋惜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飞奔到韩府,撞见父母正对着他的行囊落泪。
“儿啊,你回来晚了……”母亲抓住他的手,声音哽咽,“紫玉公主……她没了。”
韩重手里的行囊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里面的竹简散落一地。“您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她怎么会……”
“大王不许你们的婚事,公主气结而亡,已经葬在阊门外三个月了。”父亲别过头,不忍看他的脸。
韩重觉得天旋地转,扶着门框才站稳。他想起临别时的誓言,想起石窗下的约定,想起她鬓边的野蔷薇,心口像被生生剜去一块,疼得喘不过气。他疯了似的冲出家门,朝着阊门外的方向狂奔,鞋子跑掉了一只,脚被路上的石子磨出了血,也浑然不觉。
阊门外的墓地荒凉得很,只有几株枯树在寒风里发抖。紫玉的坟前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,只堆着个小小的土丘,上面长满了枯草。韩重扑在坟上,双手刨着冰冷的泥土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地上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。
“紫玉!我回来了!我来娶你了啊!”他的哭声嘶哑,惊飞了树上的寒鸦,“你怎么不等我……怎么不等我……”
他带来了牲礼和币帛,摆在坟前,烧着纸钱的青烟打着旋儿往上飘,像是要钻进那冰冷的土里。就在他哭得几乎晕厥时,坟边的枯草突然动了动,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显了出来。
是紫玉。
她穿着初见时的那件粉裙,双环髻上簪着珠花,脸色虽白,却还是记忆里的模样。她站在那里,看着韩重,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,顺着脸颊往下淌。
“韩重……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,像风中的柳絮。
韩重猛地抬头,看见她的瞬间,先是惊得后退一步,随即又扑过去,想抓住她的手,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空气。“紫玉……真的是你?”
紫玉点点头,左顾宛颈,轻轻唱起了歌。她的声音又轻又悲,像深秋的蟋蟀在呜咽:
“南山有乌,北山张罗。
志欲从君,谗言孔多。
悲结生疾,没命黄垆。
命之不造,冤如之何?
羽族之长,名为凤凰。
一日失雄,三年感伤。
虽有众鸟,不为匹双。
故见鄙姿,逢君辉光。
身远心近,何尝暂忘。”
唱到最后一句,她再也忍不住,掩面痛哭起来,泪水落在地上,竟渗进了泥土里。韩重也跟着哭,两人隔着生死,相对垂泪,哭声在空旷的墓地回荡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
“当年你走后,我日日盼着父母去求大王,原以为总能遂了心愿,没想到……”紫玉哽咽着,说不下去,“我不甘心,我真的不甘心啊……”
“是我来晚了,是我害了你……”韩重捶着自己的胸口,恨不能随她而去。
紫玉哭了许久,才渐渐止住泪,看着韩重说:“你能来送我,我已经知足了。能不能……陪我回冢中坐坐?就一会儿。”
韩重犹豫了。他听说过鬼神之说,也怕阴阳殊途,惹来祸端。可看着紫玉那双盛满哀戚的眼睛,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。“好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我陪你。”
话音刚落,眼前的土丘竟缓缓裂开一道缝,露出里面的墓室。紫玉朝他伸出手,这一次,他握住了,她的手冰凉,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。
墓室里并不昏暗,点着长明灯,照亮了四周的壁画——画的竟是他们初见时的场景:他在廊下读诗,她在窗后偷瞄,庭中的梧桐刚抽出新叶。紫玉指着壁画,轻声说:“这是我让人画的,我怕忘了你的样子。”
她摆上酒食,都是韩重爱吃的:糟鱼、腌蟹、还有他最爱的菰米羹。两人相对而坐,像寻常夫妻那样说话,说他在齐鲁的见闻,说她在宫中的思念,说那些错过的光阴。韩重说起途中见过的野蔷薇,开得漫山遍野,他说:“本想摘来给你,又怕蔫了,想着回来带你去看。”
紫玉的眼圈又红了:“等到来年春天,冢外的野蔷薇开了,你替我多看看。”
他们在墓室里待了三天三夜,像真正的夫妇那样,说着体己话,依偎着取暖。韩重知道,这样的时光短暂得像泡沫,可他舍不得离开,哪怕多待一刻也好。
临别时,紫玉从发髻上取下一枚明珠,那珠子只有拇指大小,却莹润光洁,在灯下发着柔和的光。“这是我母后给我的陪嫁,原想等大婚时送给你。”她把明珠塞进韩重手里,指尖的冰凉透过珠子传过来,“如今名也毁了,愿也绝了,没什么能给你的了。你拿着它,就当……就当我陪在你身边。”
她顿了顿,又说:“你回去后,把它献给大王吧。告诉他,我不恨他了,只是……我真的很想你能好好活着。”
韩重握着明珠,心如刀绞,点了点头:“我会的。你在这边……也要好好的。”
紫玉笑了,那笑容苍白,却带着释然:“我等不到野蔷薇开花了,你替我看,替我记着,就好。”
她送韩重出墓室,看着那道缝缓缓合上,最后留在他视野里的,是她含泪的笑。
韩重揣着明珠,失魂落魄地回到城中,径直走向吴宫。他要告诉夫差,紫玉的委屈,紫玉的不舍,他要让所有人知道,他们的情意,不是虚无的讹言。
夫差正在殿上发怒,听说韩重求见,以为他是来寻衅,拍着案几喝令:“把这刁民拖出去斩了!竟敢编造鬼神之说,玷污我女儿的亡灵!”
侍卫刚要上前,韩重突然举起那枚明珠:“大王请看!这是紫玉公主亲手所赠!她在冢中与我相见,并非发冢取物!”
夫差看到那枚明珠,愣住了——那是他亲手给王后,又由王后传给紫玉的,世上仅此一枚。他盯着韩重,声音发颤:“你说……你见到她了?”
“是。”韩重把三天三夜的经过一一说来,从她的歌声,到墓室的壁画,桩桩件件,都说得真切。
就在这时,殿外突然传来宫女的惊叫:“公主!公主回来了!”
夫差猛地回头,只见紫玉穿着那件未绣完的月白嫁衣,从殿外走来,鬓边插着支干枯的野蔷薇,正是他记忆里的模样。“父王。”她跪下身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韩重所言句句属实,求父王莫要降罪于他。儿臣自愿身死,与他无关。”
夫差看着女儿苍白的脸,想起她生前的倔强,想起她病榻上的模样,老泪瞬间涌了出来:“儿啊……是父王错了……父王不该逼你……”
王后闻讯赶来,一把抱住紫玉,可手臂穿过她的身体,只捞到一把冰凉的空气。“我的儿啊……”王后哭得肝肠寸断,“你回来看看娘吧……”
紫玉对着王后磕了个头,身影渐渐变得透明,像晨雾被阳光驱散。“娘,保重。”她最后看了韩重一眼,眼神里有不舍,有释然,然后化作一缕青烟,消散在殿中。
韩重站在殿上,手里还攥着那枚明珠,珠子冰凉,却仿佛还带着紫玉的体温。夫差看着空荡荡的殿门,良久,才挥了挥手:“放他走吧。”
后来,韩重离开了姑苏,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有人说,在齐鲁的山野里,见过一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,总爱在野蔷薇丛旁静坐,手里攥着枚莹润的珠子,像在等着什么人。
而阊门外的那座孤坟,每年春天都会开满野蔷薇,粉白的、淡红的,开得泼泼洒洒,像极了当年那个站在廊下,鬓边簪着花的少女。附近的百姓说,月圆之夜,还能听见坟里传来轻轻的歌声,唱着南山的乌,北山的罗,唱着一个未完的约定。
生死相隔,爱恨纠缠,终究抵不过那句“身远心近,何尝暂忘”。有些情意,哪怕埋进黄土,也会像野蔷薇那样,在春天破土而出,开出漫山遍野的思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