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阳城的晨雾,总带着股米香。
张二推开粥铺的木门时,门板上的铜环“哐当”撞在门框上,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他弯腰将门板靠在墙上,露出发黄的竹篾凉席——那是去年夏天编的,边缘已经磨出毛边,却还能看清上面用炭笔写的“张记粥铺”四个字。灶膛里的火还没旺起来,他往里面添了把干柴,火星子窜上来,映着他眼角的皱纹,像被烟熏过的旧纸。
“爹,水开了没?”里屋传来张二子的声音,含混不清,还带着宿醉的沙哑。
张二没回头,往大铁锅里舀了三瓢井水:“昨晚又喝到什么时候?缸里的米快见底了,今天再不出去籴米,明天就得关门。”
里屋没了声响,过了半晌,张二子趿拉着鞋出来了。十九岁的后生,本该是壮实的年纪,他却瘦得像根晾衣杆,眼窝深陷,下巴上的胡茬三天没刮,沾着点酒渍。他往灶台上的瓦罐里摸了摸,没摸到昨夜剩下的酒,顿时翻了脸:“酒呢?是不是你给倒了?”
“倒了又怎样?”张二的声音沉了下去,手里的木勺重重磕在锅沿上,“你娘的药钱还没凑够,你倒好,天天醉得像滩烂泥!”
“药药药,就知道药!”张二子突然掀翻了旁边的小桌,粗瓷碗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,“我喝酒碍着谁了?这破粥铺,挣的钱还不够我打壶酒的,要我说,趁早关了算了!”
张二气得浑身发抖,扬手就要打,却被从里屋出来的妻子拉住。她咳着嗽,脸色蜡黄,手里还攥着块帕子,上面沾着点血丝:“他爹,算了,二子还小……”
“小?十九了!”张二甩开妻子的手,指着门口,“你看看街坊谁不躲着他?王家的狗见了他都绕道走!你以为我不知道?昨天他醉了,把李屠户的肉案都掀了,还是我给人赔了半吊钱才了事!”
张二子梗着脖子,啐了口唾沫在地上:“那老东西的肉注水,掀了活该!”说完,摔门进了里屋,留下满地狼藉。
张二的妻子蹲在地上捡碎瓷片,眼泪掉在地上,洇出小小的湿痕:“他爹,要不……送他去学门手艺?城西的王木匠正好缺个学徒……”
“他能学什么?”张二叹了口气,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“除了喝酒骂人,他还会干啥?”
这年是乾道七年,二月的番阳城还裹在料峭的春寒里。张二子白天在铺子里睡大觉,晚上就揣着爹娘偷偷塞给他的几个铜板,往南街的酒肆钻。有时喝到半夜,就在街上撒泼,指着月亮骂天,骂爹娘没本事,骂街坊都势利,路过的人见了,都赶紧绕着走。
“那张家小子,怕是没救了。”巷口纳鞋底的老婆婆们凑在一起嘀咕,“前几天还偷了他娘的银钗去换酒,他娘哭得肝都颤了。”
“造孽啊,张二哥两口子多好的人,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……”
这些话,张二夫妇听在耳里,疼在心里,却只能叹着气,把苦水往肚子里咽。
变故发生在二月初十的夜里。
那天张二的爹——也就是张二子的爷爷——刚过了七十大寿,老人嫌里屋闷,就搬到铺子后面的小隔间睡。张二子喝得酩酊大醉,回来时找不到自己的床,竟一头栽倒在爷爷的榻上,打起了呼噜。
张二夫妇收拾完铺子,见他睡在老人榻上,本想叫醒他,又怕他撒酒疯,只好往他身上盖了件旧棉袄,叹着气回了房。
夜半三更,隔间突然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接着是含糊不清的呜咽,像被人捂住了嘴。张二披衣跑过去,借着月光一看,只见张二子躺在地上,四肢抽搐,眼睛瞪得溜圆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二子!二子你咋了?”张二赶紧把他抱起来,只觉得他浑身滚烫,像揣了个炭盆。妻子也跑了过来,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塞了片安神的药,又用凉水帕子敷在他额头上。
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,鸡都开始打鸣了,张二子才猛地吸了口气,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呻吟,眼睛缓缓眨了眨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他声音嘶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张二赶紧倒了碗温水,一点点喂进他嘴里。张二子喝了半碗,缓过劲来,突然抓住张二的手,眼神里满是惊恐,嘴唇哆嗦着:“爹……我刚才……刚才被人抓走了……”
“胡说什么?你一直在榻上睡的。”张二以为他还在说胡话。
“是真的!”张二子坐起身,身上的旧棉袄滑落在地,“一个穿黄衫的人,看不清脸,硬把我往一个浴室里拖!那浴室四面都是火,烧得通红,热得我喘不过气!我想喊,想往外跑,可身子像被钉住了一样,怎么也动不了……”他说着,突然打了个寒颤,“后来好像有人在外头拉我,我拼命挣扎,就醒了……”
张二夫妇面面相觑,觉得他是做了噩梦。可张二子说得有鼻子有眼,连浴室里火盆的形状、黄衫人的鞋上沾着的泥点,都描述得清清楚楚,不像是瞎编的。
“许是……许是你爷爷在天上看你不争气,托梦给你呢?”妻子擦了擦眼角,她总觉得老人的在天之灵,还惦记着这个不成器的孙子。
张二子没说话,只是抱着膝盖,眼神发直。刚才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太真实了,皮肤像被烫熟了一样疼,喉咙里至今还留着股焦糊味。
这时,张二已经走进厨房,准备生火做粥。刚蹲下往灶膛里添柴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——灶膛深处,竟传来小猫的叫声,细弱得像蚊子哼。
他赶紧把柴扒开,借着微光一看,只见家里的那只黑猫,正蜷缩在灶膛的余烬里,身边围着四只毛茸茸的小猫,还有一只已经不动了,小小的身子焦黑,像是被烧死的。
“这猫……啥时候钻进灶膛了?”张二愣了愣,突然想起张二子刚才说的“浴室四面是火”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——灶膛不就是四面围着炭火吗?那只死了的小猫,莫非……
他不敢再想下去,只是把活着的小猫一只只抱出来,用布擦干它们身上的灰。黑猫“喵呜”叫着,用舌头舔着那只死了的小猫,眼神哀伤。
张二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,看着那只焦黑的小猫,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对着灶膛磕了三个响头,额头都磕出了红印。
“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”他哽咽着,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,“我不该喝酒,不该骂爹娘,不该惹是生非……”
张二夫妇看着他这副模样,又惊又喜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从那天起,张二子像变了个人。
他不再往酒肆钻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着挑水、劈柴,粥铺开门时,他站在门口招呼客人,声音洪亮:“客官里面请!刚熬好的小米粥,配着酱菜吃,暖心!”
有街坊路过,见他蹲在墙角补那双磨破的鞋,都觉得稀罕:“二子,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张二子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以前不懂事,让叔婶们见笑了。”
他把爹娘给的零花攒起来,买了些布料,给生病的母亲做了件夹袄;又帮着李屠户把肉案修好了,还赔了钱,李屠户摸着他的头说:“浪子回头金不换,好小子。”
张二看着儿子每天忙里忙外,后背的脊梁骨挺得笔直,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。妻子的咳嗽渐渐好了些,有时坐在门口晒太阳,看着儿子在铺子里忙碌的身影,会悄悄对张二说:“你看,他爷爷还是疼他的。”
秋末的时候,张记粥铺重新刷了漆,门楣上挂了块新的木匾,还是“张记粥铺”四个字,却比以前亮堂多了。张二子站在梯子上,给木匾系红绸带,阳光照在他脸上,满是朝气。
巷口的老婆婆们又凑在一起,这次说的是:“你看张家那小子,现在多好,挑水劈柴样样来,昨天还帮王家奶奶把过冬的煤球搬回家了呢。”
“是啊,知错能改,就是好后生。”
张二蹲在门口,听着这些话,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米香混着暖意,在铺子里弥漫开来。他知道,番阳城的晨雾里,除了米香,从此又多了点别的——那是浪子回头的踏实,是一家人过日子的盼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