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城里的人都记得沈推官,不是因为他官大,是因为他那股子认死理的犟劲。漕运账目里查出三分钱的出入,他能抱着账本熬三个通宵,非把经手人叫到跟前一笔笔对清楚;商户们偷偷往盐里掺沙子,他带着衙役蹲在盐仓里守了整月,抓到现行时,连盐商塞来的金锭都扔回对方脸上,骂得对方抬不起头。
“沈君这性子,早晚要得罪人。”通判饶惠卿常劝他,“水至清则无鱼,你且松松手。”
沈推官总是梗着脖子笑:“饶兄放心,我清清白白做官,怕什么?”他不知道,这话里的“清”字,后来竟成了家人心口的刺。
饶惠卿调任临川那天,扬州府的僚属都去瓜洲送行。前一晚,沈推官坐在书斋里核对文书,忽然听见窗纸外有人低语,声音又轻又冷,像贴在耳边说:“君明日禄尽马绝,速为妻儿计。”
他手一抖,毛笔在文书上洇出个墨团。转头问书童:“你听见了吗?”书童摇摇头,只当是风刮过窗棂的声响。沈推官却一夜无眠,摸着妻子阎氏连夜缝制的护膝,心里发沉——那声音太真切了,像有人拿着算盘,在他耳边敲定了最后一声。
第二天清晨,阎氏把护膝绑在他腿上,絮絮叨叨地叮嘱:“路上慢些,饶通判待你亲厚,别误了时辰。”他看着妻子鬓角新添的白发,忽然把攒了半年的俸禄塞进她手里:“若……若我不回来,这笔钱够你和孩子们过三年。”
阎氏愣了愣,嗔他胡说,却没看见他转身时红了的眼眶。
到了码头,同僚们都已登船。沈推官牵过那匹借来的军马——说是军马,其实是军中淘汰的劣马,鬃毛乱糟糟的,蹄子还有点跛。“这马能行吗?”下属劝他换一匹,他摆摆手:“送饶兄而已,不必张扬。”
刚出城,那马忽然发疯似的往前冲,沈推官勒紧缰绳,马蹄却打滑,他从马背上摔下来,右脚卡在马镫里,被拖得一路狂奔。等驭吏追上来时,他趴在地上,官袍被磨得稀烂,脸上血肉模糊,只剩一口气在喉咙里喘。
“饶……饶通判……”他气若游丝,手指指向瓜洲的方向,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饶惠卿在船上听见消息,当场呕出一口血。他没想到,自己一句“送君千里”,竟成了永别。扬州府的人凑钱给他买了口薄棺,阎氏带着三个孩子赶来时,棺木已经盖上,她没哭,只是摸着棺盖一遍遍说:“你说过要教三郎写策论的……”
送葬那天,十多个衙役抬着棺木往沈家村走,刚出扬州城,抬棺的绳子突然断了,换了新绳,没走三里又断。衙役们都觉得邪门,其中一个老衙役忽然说:“沈大人怕是有心事未了。”
正说着,一阵风卷着纸钱飘过,落在阎氏怀里,她展开一看,是张被血浸透的文书,上面是沈推官没写完的判词——是那个掺沙子的盐商案子,他到死都记着。
回到村里,棺木刚落地,阎氏就瘫倒了。三个孩子围着棺木哭,最大的才十二岁,抱着父亲的靴子喊“爹爹”,那靴子还是去年阎氏纳的鞋底,针脚密得像星星。
过了半年,阎氏渐渐能下床了,却总在夜里听见院子里有马蹄声。有天清晨,她看见晒谷场上的谷堆被踩出一串马蹄印,像极了那匹拖死沈推官的劣马留下的。“是你回来了吗?”她对着空院子喊,风里传来一声马嘶,惊得鸡飞狗跳。
又过了半年,正是麦收时节。阎氏带着孩子在田里割麦,忽然看见远处有面绿旗飘过来,旗上绣着“掠剩”二字。一个穿绿袍的官人骑着白马,从田埂上缓缓走来,走到近前翻身下马,竟是沈推官的模样,只是脸上没了血污,官袍崭新,腰间还挂着块金鱼符。
“你……”阎氏手里的镰刀掉在地上。
“我如今是掠剩大夫了。”他笑着牵起她的手,那手温暖得不像鬼魂,“专管人间盈余,谁该得多少福泽,都在我账上记着呢。”
孩子们围上来,他挨个摸头,对老大说:“你爹的判词,我托梦给文书了,那盐商定了罪。”对老二说:“你爱画画,我在库房里留了纸笔,藏在炕洞里。”对最小的女儿说:“你娘夜里总哭,你多陪她说说话。”
阎氏看着他,忽然想起他生前总说“为官要清”,如今他成了掌管福泽的神,倒真应了那句“清如水”。“你……还会回来吗?”
“不了。”他翻身上马,白马扬起前蹄,“我在天上看着你们,三郎该启蒙了,让他读我那本《论语》,批注里有我给你们留的话。”
绿旗在空中一卷,他骑着白马往天上走,马蹄踏过云彩,没留下一点痕迹。阎氏在麦地里站了很久,直到日头偏西,才捡起镰刀往家走,脚步比从前稳了许多。
回到家,她在炕洞里摸出一沓宣纸,果然是上好的徽宣,旁边还有张字条:“卖了换米,别让孩子饿着。”她忽然笑了,眼泪却掉在宣纸上,晕开一朵小小的花。
后来,三郎读书时,总在父亲的《论语》里发现奇怪的批注:“此处可问你娘,她比我懂”“这章要背,考秀才用得上”。有次他遇到难题,夜里梦见绿袍官人坐在灯下教他,醒来就能背了。
村里人都说,沈推官成了神,专管人间的“剩福”——谁家多收了三斗米,谁家的鸡多下了个蛋,都是他悄悄添的。阎氏听了,总会对着天上拜一拜,然后低头继续纳鞋底,针脚依旧密得像星星。
那年冬天,阎氏给孩子们做棉衣,忽然发现布兜里多了块碎银子,不多不少,正好够买三匹棉布。她对着窗外的月亮笑了,知道是他来了,没说话,只是把棉衣的袖口缝得更紧了些——她记得他生前总说,冬天骑马,袖口灌风。
天上的掠剩大夫看着人间的灯火,绿袍在云里飘。他账上的盈余越来越多,都悄悄匀给了沈家村:阎氏的织布机总比别人多织出半尺布,三郎的砚台里总多出磨好的墨,连院里的石榴树,都比往年多结了二十个果子。
他不再是那个认死理的犟推官了,却把“清”字刻进了神格——该谁得的,一分不少;不该贪的,半分不添。就像他生前说的:“做人做官,都得有本明白账。”
阎氏后来常对孩子们说:“你爹没走,他在天上给咱们算着账呢。”孩子们抬头看天,好像真能看见绿袍官人和他的白马,在云彩里慢慢走,把人间的苦,都酿成了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