忻州的秋意,总比别处来得烈些。晋文公祠的古柏落了满地碎金,承议郎任随成跟着舅公刘景文拾级而上,看他对着祠堂的朱漆大门整理衣冠,动作一丝不苟,像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人物。
“舅公,这祠堂您都来八回了。”任随成忍不住嘀咕。他自小跟着刘景文,知道这位舅公性子磊落,诗写得尤其好,连苏东坡都夸他“清警”,可唯独对这晋文公祠,透着股说不出的执拗——每隔几日必来,一来就关起门来,对着神龛自说自话,有时能待上小半天。
刘景文没回头,只抬手推开门:“你不懂。”
任随成跟进去时,正听见舅公对着泥塑的晋文公像说话:“昨日忻州西境旱了,百姓盼雨盼得急,你看……”神龛前的香炉里,三炷香烧得正旺,烟笔直地往上飘,像是在应和。
这样的场景,任随成见得多了。更奇的是在郡府——有时刘景文正在堂上处理公文,忽然会对着空椅子说“坐”,然后自顾自地交谈,时而蹙眉,时而颔首。郡吏们都知道,这是文公“来了”,谁也不敢打扰,只悄悄退到廊下候着,直到刘景文说“慢走”,那空椅子旁的空气仿佛才松动些。
“文公是春秋霸主,舅公您这是……”任随成私下里问过。
刘景文正磨墨写诗,闻言笑了笑:“他呀,是来跟我商量事的。这忻州的风雨、收成,哪样不要仔细盘算?”
任随成只当是舅公老了,有些念想寄托,没再多问。直到那年重阳,郡府摆宴,席间觥筹交错,刘景文忽然看向坐在末席的曹掾,声音不大,却清晰得很:“天帝要召你了,你且先走,我随后就来。”
满座的笑声戛然而止。那曹掾愣了愣,刚要笑说“刘公取笑”,脸色却猛地一白,捂着胸口倒了下去。众人慌作一团,等医官赶来时,人已经没气了——竟是无疾而终。
任随成看着舅公端起酒杯,依旧从容饮酒,手却微微发颤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想起那些文公祠的私语,想起郡府里的空椅子,忽然觉得后颈发凉。
不出半月,刘景文也倒了。
他是在夜里走的,躺在床上,气息渐渐弱下去,任随成守在床边,听他喃喃念着什么“雷部”“云霞”,声音轻得像风。正当众人以为他已经去了,准备敛容举哀时,他忽然睁开眼,眼神亮得惊人,挣扎着要纸笔。
“快,笔墨!”任随成慌忙递过去。
刘景文斜倚在枕上,提笔疾书,手腕稳得不像个垂危之人。墨汁在纸上洇开,字迹却苍劲有力,一气呵成三首诗。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把笔一掷,对围拢来的家人说:“我今掌事雷部中,不复为世间人矣。”
话音落,便瞑目了。
任随成颤抖着捡起诗稿,只见第一首写道:
“中宫在天半,其上乃吾家。
纷纷鸾凤舞,往往芝术华。
挥手谢世人,竦身入云霞。
公暇咏天海,我非世人哗。”
再看第二首,更觉奇诡:
“仙都非世间,天神绕楼殿。
高低霞雾匀,左右虬龙遍。
云车山岳耸,风颦天地擅。
从兹得旧渥,万动毫端变。”
第三首却带着些勘破世事的淡然:
“从来英杰自消磨,好笑人间事更多。
艮上巽中为进发,一车安稳渡银河。”
任随成看得发怔。这诗风,哪还有半分苏东坡称赞的“清警”?字句间满是神神道道的意象,雷部、仙都、云车、银河……全然不像出自那个写“霜鬓满”“菊花插”的诗人之手。
更奇的是,刘景文“死而复生”写的诗,竟与何薳在《春渚记闻》里说的对上了——据说刘景文曾梦见自己要接替晋文公之位,如今看来,哪是接替晋文公,分明是去了更玄奥的“雷部”。
消息传到苏东坡耳中时,他正在杭州修苏堤。读罢那三首诗,坡公对着忻州的方向叹了口气:“景文一生磊落,诗如其人,怎料生死相隔,笔墨竟变得如此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只把刘景文从前寄来的诗稿翻出来,其中“四海共知霜鬓满,重阳曾插菊花无”两句,墨迹已有些褪色,却透着股人间烟火的暖意。
任随成后来把诗稿刻在石碑上,立在刘景文的墓前。有忻州百姓说,每逢雷雨夜,能看见墓上空有金光闪烁,隐约有车马声,像是有人在云端处理公务。还有人说,曾在晋文公祠看见过一个穿官服的身影,对着神龛拱手,那背影,像极了刘景文。
任随成自己也遇见过一桩怪事。那年忻州大旱,他想起舅公诗里“雷部”之说,夜里对着星空祷告,求舅公垂怜。第二天一早,竟真的下起了雨,雨丝里还夹杂着些细小的冰晶,落在手心里,凉丝丝的,像谁特意送来的讯息。
他站在雨中,望着晋文公祠的方向,忽然懂了舅公那句“你不懂”——这世间的事,哪分什么人间天上?刘景文在时,为忻州百姓计;去了雷部,依旧护着这方水土。所谓“雷部掌事”,或许不过是换了个地方,继续做他磊落的“刘景文”。
石碑上的诗,风吹雨打,字迹渐渐模糊。但忻州人说起刘景文,总爱提两件事:一是他活着时插菊花的洒脱,二是他去后护佑一方的传说。就像他诗里写的“一车安稳渡银河”,无论是人间的路,还是天上的途,他走得都坦坦荡荡。
多年后,任随成路过晋文公祠,见新来的小吏对着神龛发呆,便笑着说:“别怕,里面那位和外面那位,都是护着忻州的。”小吏问“外面那位是谁”,他指着天边掠过的云:“是雷部的刘景文啊,他正忙着呢。”
云影掠过古柏,落了满地斑驳,像极了刘景文当年写诗时,砚台里漾开的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