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州城里的人,大多知道谯门边上住着个怪人。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只听早年间搬来的老人们说,他是个道士,姓沈,于是大家便都喊他“沈先生”。
沈先生住的是间破道观,就在谯门旁边,墙皮掉得露出了里头的黄土,几尊泥塑神像也早被风雨剥蚀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。他平日里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,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挽着,大半时间都坐在道观门口的青石板上,眯着眼晒太阳,像块生了根的石头。有人跟他搭话,他多半是不应的,偶尔抬抬眼皮,那眼神倒像是能看穿人心里的勾当,吓得人不敢再多说。
但也有例外的时候。赶上他心情好——谁也说不清那好心情是打哪来的——便会扯着嗓子说些没头没尾的话。有回杂货铺的王掌柜丢了银钱,急得满头汗,沈先生忽然在旁边嘟囔了句“往东走,石板缝里藏着呢”,王掌柜半信半疑地找过去,果然在东街老槐树底下的石板缝里摸出了钱袋。还有次张家媳妇难产,稳婆都摇头了,沈先生路过门口,瞅了眼院里的石榴树,淡淡道“把最顶上那朵花摘了煎水”,竟真顺顺当当生了个大胖小子。
可你要是特意去问他,他反倒眼睛一闭,装聋作哑。有回县太爷想请他算算仕途,备了好酒好菜,他倒也吃,只是吃完抹抹嘴,一句正经话没有,气得县太爷骂了句“装神弄鬼”,再也没找过他。
宣和年间,不知是谁把他的名声传到了京城,宫里竟真派了人来请。那天和州城跟过年似的,官差敲着锣开路,把沈先生从破道观里“请”了出来。他倒也不推辞,就穿着那身发白的道袍,赤着脚踩在官轿的踏板上,活像个被抓来的野道士。
到了皇宫里,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他露两手,谁知他见了皇帝也不磕头,只拱了拱手。问他懂什么法术,他说“吃饭睡觉”;问他能算什么,他说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”。折腾了几日,没说出一句中听的,皇帝倒也没恼,赐了个“正素大夫”的虚衔,又把他送回了和州。
回来的时候,他还是那副样子,仿佛宫里的金銮殿还不如他道观门口的青石板舒坦。有人好奇问他宫里什么样,他咧了咧嘴:“红墙太高,挡着晒太阳。”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,直到建炎元年的秋天。
那天早上,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破布。人们刚打开门,就见沈先生站在谯门外,身上竟穿了件粗麻布的孝衣,头发也散着,看着格外瘆人。他背对着城门,肩膀一抽一抽的,谁也没见他掉眼泪,可那哭声却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,又沉又闷,听得人心里发堵。
“沈先生这是哭啥?”有人远远地问。
没人敢上前。那哭声持续了足有一个时辰,太阳慢慢爬上来,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他忽然停了,猛地回过头。脸上没泪,反倒咧开嘴笑了,那笑容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别的,看得人后脖颈发凉。
他就那么笑着,望着城门里的方向,一站又是三天。白天笑,夜里也笑,笑声在空荡的街道上飘着,比鬼哭还让人害怕。到第三日傍晚,他忽然转身回了道观,关上了门,再没出来。
没过几日,消息就炸了锅——贼首张遇带着人攻破了外城。
那伙贼人跟饿狼似的,见东西就抢,见人就杀。郡守急得红了眼,带着州兵退守内城的子城,凭着高大的城墙死守。外城的百姓没来得及逃的,可就遭了殃,哭喊声、惨叫声混着贼人的狞笑,把和州城搅得稀烂。
等贼人退了,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沈先生那三天的笑。有人说他是哭外城的百姓,笑内城能守住;也有人说,他是早知道要遭这一劫,哭也没用,不如笑。
安稳日子没过两年,沈先生忽然变得格外“活络”起来。他不再蹲在道观门口晒太阳,反倒整天在街市上转悠,见了谁都要拉着说两句“保重”,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的不舍。
有回他路过米铺,对着掌柜的直摆手:“有米莫做粥啊。”
米铺掌柜愣了愣:“不做粥,做啥?”
“做啥也别做粥。”他又扭头跟旁边盖房子的泥瓦匠说,“有钱也别盖新屋,白搭。”
人们只当他又说胡话,没人当真。米铺该熬粥还熬粥,有钱的人家依旧忙着翻新宅院,谁也没把这疯癫道士的话放在心上。
可没过多久,沈先生就不见了。道观的门敞着,里面空荡荡的,只有那几尊泥塑神像,还在角落里模糊地望着门外。有人说见他往西边去了,也有人说他驾着云走了,众说纷纭,却再没人见过他。
那年冬天,金兵犯了淮西,和州首当其冲。外城的房子被烧得精光,成了片焦土;粮仓也被抢了个空,别说粥了,连米糠都找不到。饿殍遍地,倒是应了沈先生那句“有米莫做粥”——不是不做,是根本没米可做。
幸存的人缩在子城里,看着外城的废墟,才猛地想起沈先生临走前的话。有米的时候,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连粥都喝不上?盖好的新屋,转瞬间就成了灰烬,可不就是“白搭”么?
冷风从谯门的破洞里灌进来,呜呜地响,倒像是有人在哭。人们望着沈先生曾经站过的地方,忽然觉得,那个总爱说胡话的道士,或许早就把世道看得明明白白,只是他们这些俗人,非要撞了南墙才肯信罢了。
后来,和州城慢慢复了原,只是谯门边上的那间破道观,再没人敢动。有人说,沈先生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,坐在青石板上晒太阳,眯着眼说几句没头没尾的话。只是那话里藏着的天机,再没人敢当耳旁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