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道三年的吴松江,秋意已经浸透了水面。石塘蜿蜒西去,连着烟波浩渺的太湖,水面上总浮着一层薄薄的雾,船楫往来穿梭,船工们望着雾里翻涌的浪头,眉头总锁着——这片水域邪乎得很,每年总有几艘船连人带货沉进水底,连尸首都捞不回来。
吴江县令赵伯虍暗└盏饺稳个月,就听说了这档子事。夜里翻看县志,见“覆溺”二字密密麻麻记了半页,心里沉甸甸的。他站在县衙后院望着吴松江的方向,月光把水面照得像块碎银,却碎得发寒。“这些水里的冤魂,怕不是还在浪里打转呢。”他对身边的幕僚薛山叹道。
薛山是汴梁来的读书人,客居吴江做馆客,闻言沉默了片刻,忽然起身作揖:“大人若有拔度之心,属下倒有一事相求。”他声音发涩,“我有位故友叫黄升,原是本地司理,前年带着儿子坐船过太湖,也是在这吴松江翻了船,父子俩……至今连个衣冠冢都没法立。”
赵伯虍暗┑阃酚o拢骸凹仁钦庋,索性办一场九幽醮,把水里的滞魂都请过来,一起超度了。”
消息传出去,吴松江两岸的船家都松了口气。道士们开始在县衙前搭法台,黄布幡旗在风里招展,上面写着“九幽拔度”四个朱砂大字。薛山特意请工匠做了两块灵牌,写上黄升父子的名字,摆在法台东侧最显眼的位置。他每天都来法台转一圈,摸着灵牌喃喃自语:“明远(黄升字),等过了这三日,你就不用在水里泡着了。”
法事开坛那天,县衙前挤满了人。道士们身着法衣,手持法器,念咒声顺着风飘出老远。薛山站在人群里,看着黄升父子的灵牌前香烟缭绕,眼眶发热。赵伯虍暗┣鬃阅橄阈欣瘢他望着法台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让这些游荡的魂灵,好歹能有个去处。
三日光景转瞬即逝,撤坛那天,薛山捧着黄升父子的灵牌,感觉比来时轻了许多。他把灵牌暂存到城郊的九里寺,想着过几日找块地安葬。
没想到第三日一早,赵伯虍暗┚徒拥搅颂峋俪f剿镜奈氖椋要他即刻巡查所属州县的营田。薛山作为幕僚,自然要同行。两人乘着一艘乌篷船,从吴松江入太湖,往九里寺方向去。
船行至湖心,雾气又浓了起来。薛山望着窗外,想起黄升当年就是在这一带出事的,心里堵得慌。夜里船泊在九里寺岸边,月上中天时,他忽然做起梦来。
梦里他正坐在船舱里翻账册,舱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黄升走了进来。还是当年的模样,青布长衫,腰间系着玉带,只是脸色苍白得像浸了水。“季岑(薛山字)。”黄升拱手作揖,语气里带着感激,又藏着些局促。
薛山又惊又喜,连忙起身:“明远!你……你这是?”
“托赵大人的福,那九幽醮真管用。”黄升笑了笑,眼底却没多少暖意,“我和犬子在水里困了两年,总算能脱身了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往县衙方向瞥了一眼,“赵大人门庭太盛,我去谢了几次,都没能进去。只能来托你代为致谢了。”
薛山这才注意到,黄升的长衫下摆还在滴水,脚边的地板上积了一小滩水。他刚要开口,就见黄升转身往舱外走,阶下竟站着几百号人,有老有少,都穿着湿漉漉的衣裳,见了黄升都拱手行礼。
“这些都是……”薛山愣住了。
“都是这次沾了赵大人的光,要一起走的。”黄升回头笑了笑,翻身上了一辆等候在岸边的马车,“季岑,后会有期了。”
马车轱辘声渐远,薛山忽然想起什么,对着黄升的背影喊:“你这车马也太气派了!”
黄升的声音从风里飘回来:“不是气派,是同路的多,凑了个队罢了!”
薛山猛地惊醒,冷汗浸湿了中衣。他掀帘一看,天刚蒙蒙亮,船正好泊在九里寺前的码头——这里,正是当年黄升父子船沉的地方。他连忙叫醒赵伯虍暗,把梦一说,两人都愣住了。
“这么说,那场九幽醮,真把他们送走了?”赵伯虍暗┩着雾气渐散的湖面,语气里满是唏嘘。
薛山走到船头,望着吴松江的方向,那里的晨雾正被朝阳染成金色。他仿佛能看到几百个湿漉漉的身影正往远方去,黄升父子走在中间,脚步轻快,再也不用踩着水了。
船工们不知何时醒了,蹲在船头抽烟,见他们望着湖面,笑道:“赵大人,薛先生,今日这雾散得真快!怕是那些水里的朋友,都顺顺当当走了哟。”
薛山低头摸了摸袖袋里黄升父子的灵牌,感觉那木头都透着股暖意。他抬头看向赵伯虍暗,两人相视一笑——这吴松江的水,往后该能少些哭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