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州城的暑气总带着股咸腥,闽江的水汽漫过青石板路,在墙角晕出一片片深色的苔痕。陈祖安的父亲陈通判,此刻正坐在书房里,对着一盏将熄的油灯出神。他刚接了调任兖州通判的文书,明日便要启程,可心里却像压着块湿棉絮,沉甸甸地透不过气。
这股烦闷并非来自差事本身。兖州虽远,却也是个安稳去处,只是昨夜那场梦,太过真切,让他至今心有余悸。
梦里,他正坐在堂中处理公文,忽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,吹得烛火摇曳不定。一个穿着明黄色吏袍的人走了进来,那袍子的黄色极正,边缘绣着细密的云纹,绝非寻常小吏所能穿用。来人手里捧着一卷素白的符牒,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,躬身道:“奉天帝旨意,请陈公接符。”
陈父心中诧异,接过符牒展开,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古朴的篆字,他虽不识全,却一眼认出了最显眼的几个字——“封白石大王”。
“这……这是何意?”他惊得站起身,符牒差点脱手,“我乃朝廷命官,怎会受此封号?”
黄衣吏依旧面无表情:“此乃天命,非人力可改。”
“那‘白石大王’是何方神只?府邸在何处?”陈父追问,心里已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。
黄衣吏抬眼望了望远处,似乎透过墙壁看到了什么,淡淡道:“如今尚未可知。俟公见巨石玷一角,乃当去。届时,小吏自会再来迎候。”说罢,不等他再问,便转身踏入那阵冷风,消失不见了。
陈父惊醒时,浑身冷汗,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书案上,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倒像是那黄衣吏的轮廓。他坐在床上,直到天光大亮,心里的寒意都未散去。“见巨石玷一角”,这话像根刺,扎在他心头。
次日启程,一路北上,水陆交替,走了近一个月才到兖州。兖州的风物与福州大不相同,少了水汽氤氲,多了几分干爽硬朗,城墙是青灰色的,街道上的石板被车轮磨得发亮,空气里飘着小米和芝麻的香气。
到任后,陈父一心扑在公务上,想借此冲淡那噩梦带来的不安。他本就是个勤勉的官,处理案件、安抚百姓,做得井井有条,不多时便得了当地士民的称赞。只是夜里独处时,那黄衣吏的身影总会悄然浮现,让他辗转难眠。
转眼两月过去,恰逢泰山庙会,当地士绅联名请他同去祭拜,说是能为一方百姓祈福。陈父本想推辞,可转念一想,泰山乃五岳之首,或许能借山神灵气,驱散些不祥,便应了下来。
从兖州到泰山脚下,不过半日路程。他们一行人马停在山脚下的一座古寺,打算歇一晚,次日一早登山。那寺庙不大,却很清幽,院中种着几棵老柏,树干粗壮,枝叶如盖。陈父被引到东厢房安顿,刚坐下喝了口茶,便想在寺中走走,松松筋骨。
住持陪着他穿过回廊,来到寺院正中的庭院。院中铺着青石板,角落里堆着些修缮房屋用的石料,而在庭院中央,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。那石头足有一人多高,通体光滑,像是被水流冲刷了千百年,唯有右上角,缺了一块不小的角,露出的断面还带着些新鲜的白痕,像是刚被人凿去一般。
陈父的目光刚落在那缺角上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“巨石玷一角”。
梦里黄衣吏的话,一字一句,清晰地在耳边响起。他站在原地,盯着那块石头,只觉得头晕目眩,耳边的风声、住持的说话声,都变得模糊不清。原来那黄衣吏说的“俟公见巨石玷一角”,竟是在这里。
“陈公?陈公您怎么了?”住持见他脸色煞白,连忙扶住他。
陈父定了定神,勉强挤出个笑容:“无妨,许是路上乏了。”他不敢再多看那石头一眼,转身便往厢房走,脚步踉跄,像是踩着棉花。
那一晚,他彻夜未眠。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,像一层寒霜,他总觉得那黄衣吏就站在窗纸外,静静地等着他。
次日一早,他推说身体不适,取消了登山的计划,匆匆带着随从返回兖州。回到府邸,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不吃不喝,只是对着墙壁发呆。随从们都看出他神色不对,却不敢多问。
过了几日,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些,又开始处理公务,只是眉宇间的郁结更深了。他想,或许那梦只是巧合,天下缺角的石头何其多,未必就是指泰山寺里那块。他甚至派人去查,看看兖州境内是否有叫“白石”的地方,或是有什么关于“白石大王”的传说,可查来查去,都一无所获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秋意渐浓,兖州的树叶开始泛黄,风里带着凉意。陈父的心里,却比这秋风更冷。他总觉得,那黄衣吏随时会出现。
这日傍晚,他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公文,准备起身活动活动,忽然觉得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。不是夕阳西下的那种渐暗,而是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,瞬间变得阴沉。
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猛地回头,只见那穿着明黄吏袍的人,正站在门口,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。
“陈公,时候到了。”黄衣吏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。
陈父的腿一软,差点瘫坐在椅子上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看到黄衣吏手里的符牒,这次是展开的,上面的朱砂字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是活了一般,闪烁着诡异的红光。
他想起福州的家,想起妻儿的笑脸,想起闽江的水汽和墙角的苔痕。他还有很多事没做,还有很多话没说,可此刻,什么都做不了了。
黄衣吏走上前,伸出手,似乎想扶他。陈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,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,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、模糊,书房的桌椅、墙上的字画,都渐渐隐去,只剩下那片明黄的衣角,在他眼前晃动。
“陈公!陈公!”随从们听到书房里没了动静,推门进来时,只见陈父趴在书案上,已经没了气息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,只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,仿佛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。
陈父的死讯很快传到了福州,陈祖安闻讯赶来奔丧,捧着父亲的灵柩,哭得肝肠寸断。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,发现了一本日记,里面断断续续地记录着那场梦,记录着泰山寺里的巨石,记录着父亲连日来的不安。
“……黄衣吏至,符曰白石大王……”
“……泰山寺有巨石,缺一角,心甚怅然……”
“……恐是大限至矣……”
陈祖安捧着日记,泪水打湿了纸页。他这才明白,父亲临终前的怅然,是为何故。
后来,陈祖安将父亲葬回了福州,就在闽江边的山坡上。据说,下葬那日,有村民看到一朵黄色的云,在坟地上空盘旋了许久,才缓缓散去。
而兖州泰山脚下的那座古寺,依旧香火不绝。只是再没人知道,那庭院中央缺了一角的巨石,曾预示过一位通判的终期。往来的香客们走过石头旁,偶尔会指着那缺角议论几句,猜测是被雷击的,还是被人凿的,却没人知道,它与一位“白石大王”的封号,有着如此深的牵连。
岁月流转,陈父的故事渐渐被人淡忘,只有陈家族谱里,还记载着一句:“祖安父,兖州通判,卒于任,梦中受封白石大王。”那“白石大王”究竟是何方神只,府邸在何处,终究成了个谜。唯有闽江的水,依旧静静流淌,带着福州的咸腥,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