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二十二年的正月,江南的雪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。池州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,屋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,偶尔有风吹过,便簌簌落些碎雪,打在行人的斗笠上,悄无声息。
江东兵马钤辖黄某,此刻正站在教授廨舍的廊下,望着院中那棵落满雪的老梅出神。他刚卸任,本打算即刻返回弋阳老家,却被这场大雪困住,郡守好心,将这处闲置的学舍借给他暂住。黄某身披一件厚重的锦袍,却仍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,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腰都弯了,脸憋得通红,好不容易缓过劲,嘴角竟沁出一丝淡淡的血痕。
“黄兄,这几日见你气色越发差了。”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。
黄某回过头,见是旧识赵士遏,忙拱手道:“原来是赵兄,许久不见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赵士遏走上前,仔细打量着他,眉头渐渐皱起。眼前的黄某,面色青黑得吓人,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往日里那个在军前挥斥方遒的武功大夫、合门宣赞舍人,如今竟像个风中残烛的老者,连说话都透着股气虚。更奇的是他的动作,举手投足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滞涩,仿佛身上压着千斤重担。
“黄兄这是……”赵士遏迟疑着开口,“莫不是染了什么病?”
黄某闻言,脸上露出一抹凄然,沉默了许久,才长叹一声:“家门不幸啊。”他声音发颤,“我黄家有个祖传的痨病,代代都有人因此丧命。半年前,我这病就有了苗头,日夜咳嗽,浑身乏力。更让我心如刀绞的是,我那二儿子沅儿,也跟我一样……怕是都活不成了。”说着,他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赵士遏听了,也暗自心惊。这痨病在当时堪称绝症,一旦染上,往往拖不了多久,且极易传家人,难怪黄某如此绝望。他沉吟片刻,道:“我常听人说这病凶险,但也不是没有痊愈的例子,只是难以去根。不瞒黄兄,我曾习得太上法箓,或许能治此症。只是怕世人不信道法,耽误了性命。黄兄若真有信心,我倒愿意为你一试。”
黄某本已心灰意冷,听闻此言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眼睛猛地亮了起来,扑通一声就要跪下:“赵兄若能救我父子性命,黄某必当结草衔环相报!”
赵士遏连忙扶住他:“黄兄不必多礼,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。”当下便取了香案,在院中设好,点燃三炷清香。香烟袅袅升起,在雪气中盘旋而上。赵士遏神情肃穆,取过黄纸朱砂,凝神屏气,口中念念有词,片刻后,笔走龙蛇,很快画好了两道符。
他将符递给黄某:“你与令郎各服一道,且看效果。”
黄某双手接过,如获至宝,急忙转身进屋。不多时,他和儿子黄沅一同出来,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忐忑。黄某将符纸烧成灰,兑了温水,与黄沅分着喝下。
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父子俩忽然同时低呼一声。黄某抬起手,只见自己的手指缝里、指甲盖边缘,竟冒出了一根根寸余长的黄毛,又密又软,看着说不出的诡异。黄沅也一样,双手沾满了黄毛,吓得脸色发白。
赵士遏见状,眉头紧锁:“果然病得不轻。这是邪祟在体内作祟的征兆。”他沉声道,“还好发现得早,若是再拖延些时日,这些黄毛变成了黑毛,那便是神仙难救了。如今还有可为。”
黄某父子听得心头发紧,忙问:“赵兄,那该如何是好?”
“此事需得请神相助,驱除邪祟。”赵士遏道,“我需先书符牒文,奏请城隍、东岳大帝,再上达天庭,禀明此事。你且准备着,我择个吉日,为你们做法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,赵士遏闭门不出,专心书写符牒。黄某则按他的吩咐,将寓舍西侧的一间小室打扫得干干净净,四壁都糊上了新纸,墙角撒满了石灰,又准备了一口大油鼎,架在火上,只等吉日到来。
到了选定的那天,黄某父子都换上了一身白衣,神情肃穆地走进那间小室。赵士遏点燃符纸,让两人再次吞下,随后命几个事先选好的童男捧着蜡烛,在一旁静静注视,不得出声。
小室的门被关上,只留烛火在里面摇曳。童男们屏住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室内。起初并无异样,黄某父子只是闭目端坐,脸色依旧青黑。过了约莫半个时辰,忽然有东西从两人身上飞了出来!
那是四五只黑花蝉蛾,翅膀扑扇着,发出细碎的声响,在烛光下看得格外清楚。紧接着,墙壁缝隙里又爬出些虫子,有的像蜣螂,黑乎乎圆滚滚的;有的像蜘蛛,腿细得像线,在地上飞快地爬。童男们吓得大气不敢出,数了数,大大小小竟有三十六只!
这些虫子像是被什么吸引着,径直朝着那口沸腾的油鼎飞去,“噗通噗通”全掉进了热油里。顿时,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弥漫开来,熏得童男们几欲作呕。油鼎里的虫子还在翻滚,发出“啾啾”的叫声,许久才渐渐平息。
就在众人以为结束时,一只细如发丝的虫子从黄某袖中爬了出来,蜿蜒着往一个童男的袖子里钻。那童男吓得一哆嗦,却谨记着赵士遏的吩咐不敢动。旁边一个胆大的童男眼疾手快,一把将那虫子捏住,扔进了油鼎。
几乎就在最后一只虫子落入油鼎的瞬间,黄某父子同时长长舒了口气,只觉得浑身的沉重感、疼痛感一扫而空,四肢百骸都透着股轻松,咳嗽也止住了,胸口顺畅得像是从未得过病一般。
小室门开时,赵士遏见两人面色虽仍有些苍白,却已不见之前的青黑,眼中也有了神采,便知邪祟已除,点头道:“好了,病根已去,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。”
黄某父子对着赵士遏连连叩拜,感激涕零。黄家上下更是欢天喜地,没想到这绝症竟真的被治好,对赵士遏的道法深信不疑。黄某夜里对着上天默默祈祷,愿为那些因这痨病去世的先祖,设一场九幽大醮,救度他们的亡魂。
就在醮事即将举行的前几日,黄某的妻子夜里做了个梦。梦中,她见到了十几个黄家的先人,其中一个穿着黑色小团花衫的老者,手里拿着素黄箓和白简,对着她深深一拜,说:“你救了我们,我们也会护着你。”
她醒来后,急忙将此梦告诉了黄某。黄某一听,顿时泪流满面:“那穿小团花衫的,是我父亲啊!当年他死于兵乱,下葬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,我后来才给他烧了件这样的衣衫……梦中所见,定是先父无疑!”
二月初一这天,黄某在池州天庆观设下九幽大醮。当天傍晚,天空阴云密布,眼看就要下雨,道众们都担心雨势太大,没法焚烧祭文。可直到五更时分,醮事顺利结束,大雨才倾盆而下,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救度仪式洗去尘埃。更奇的是,醮坛上供奉的圣位前,那些茶水竟都变得像牛乳一样洁白。
自那以后,黄家世代相传的恶疾,真的彻底断绝了。
当时的池州通判,右朝请大夫魏彦良,听闻了这件奇事,感慨不已,特意将其记录了下来,让赵士遏的道法与这段传奇,得以在世间流传。而那间曾驱除邪祟的小室,后来每逢雪天,总有人说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香火味,混杂在梅香与雪气里,带着几分安宁与祥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