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年间的池州,秋意漫进通判府的窗棂时,寿昌县君施氏已经卧病三月。床榻上的锦被换了层又层,却总捂不暖她骨子里的寒,脸色白得像宣纸上淡开的墨,气若游丝里,还总念叨着窗外那株老桂——往年这时候,她总爱摘些桂花腌在糖里,给丈夫丁餗做桂花糕。
\"大夫......\"她拉着丁餗的手,指节枯瘦得像老树枝,\"那缸桂花蜜......别让下人动,等我好了......\"
丁餗哽咽着点头,往她手心里塞了个暖炉:\"等你好,咱亲自腌。\"
可施氏没等到那一天。寒露刚过,她就咽了气,临终时眼睛还望着窗外,像是在看桂花落。丁餗按着当地风俗,将她的灵柩停在府内偏院,打算守满七七四十九日再入葬。府里的烛火日夜不熄,照得那些素白幡幔在风里飘,像一群沉默的鸟。
第十四夜,儿子丁愉在灵前打盹,恍惚间看见母亲掀了帘子进来。施氏穿着生前常穿的藕荷色褙子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只是脸色比生前还淡,像蒙着层雾。
\"娘?\"丁愉惊得站起身,灵前的烛火\"噼啪\"跳了跳。
施氏叹了口气,声音轻得像纱:\"我要往淮南去了,只是......\"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\"还得做回女人,命数也短。这都是前世的债没还清,躲不过啊。\"
丁愉急得抓住她的袖子,却抓了满手凉飕飕的风:\"娘!那可咋办?有没有法子改?\"
\"你跟你爹说......\"施氏的影子在烛火里晃了晃,\"让他多做些积德的事,或许......或许能转个运。\"话音未落,人影就淡了,丁愉扑过去时,只捞着把寒气。
天蒙蒙亮时,丁愉跌跌撞撞跑到丁餗书房,把梦里的话学说一遍。丁餗捏着笔的手顿在半空,墨滴在公文上晕开个黑团——他向来不信鬼神,可儿子说得有鼻子有眼,施氏临终前也总说\"欠着什么\",心里不由得发沉。
没过几日,丁家的孙辈百朋也做了个怪梦。
梦里像是在官府衙门,青砖铺地,廊下站着两排带刀卫卒,个个面无表情。百朋正顺着走廊往前走,忽然后头有人喊:\"县君在这儿,怎么不进来拜见?\"
他回头一看,见个皂衣小吏指着东边廊下的帘子。掀帘进去,竟见施氏坐在里头,穿着身半旧的绿罗裙,见了他就叹:\"这儿可冷清得很,连个熟人都没有。好在我是命妇身份,还能乘辆车,不然天天跑腿办事,可要累坏喽。\"
百朋刚要说话,帘外小吏就催:\"快些吧,判司等着呢!\"
施氏站起身,拉着他的手往西边走:\"记着,回头让你爷爷多找些佛经来念,或许能帮我......\"话没说完就被催着进了正堂。
堂上坐着个穿绿袍的官员,百朋抬头一看,不由得吃了一惊——竟是已故的潭州通判李纲承议!他小时候听祖父说过,李纲与祖父是同科进士,当年在京城时往来甚密。
\"李大人!\"百朋忙上前行礼,\"您不认得我了?我是丁通判的孙儿百朋啊。\"
李纲抬眼笑了,眼里的纹路舒展开来:\"怎么不认得?当年你祖父还总抱你去我府里摘葡萄呢。\"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,\"坐吧,你祖父近来还好?\"
两人说了些家常,百朋忽然想起施氏的事,忍不住红了眼圈:\"大人,我祖母......她托梦说要往生淮南做女子,寿命还短。您在这儿当差,能不能......能不能帮她转成男子身?祖父当年受您照拂不少,求您看在这份情分上......\"
李纲听了,手指在案上敲了敲,眉头皱了半晌:\"阴间的事有定数,哪能说改就改......\"
\"求您了!\"百朋\"扑通\"跪下,\"只要能成,我们全家都念您的恩!\"
李纲沉默了许久,终于站起身:\"你在这儿等着,我去试试。\"
百朋在堂下等着,听见后堂传来隐约的说话声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李纲回来了,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扶着,步子慢悠悠的,脸上却带着笑:\"成了!不过有个条件,得让你祖母的家人诵《佛说月上女经》和《不增不减经》,帮她积些功德。\"
百朋刚要道谢,就见施氏从廊下跑过来,隔着老远喊:\"那两本经!可得多念!千万别忘啦!
百朋从梦里惊醒时,冷汗把中衣都浸湿了。他连鞋都来不及穿,光着脚跑到丁餗书房,把梦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
丁餗手里的茶盏\"当啷\"磕在案上,茶水溅了满桌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从没听说过那两部经,可孙儿说得细致,连李纲的神态、施氏的叮嘱都分毫不差,由不得他不信。
\"备车!去乾明院!\"丁餗披上外衣就往外走。乾明院是池州最大的寺院,藏的经书最全。
老方丈听了丁餗的来意,捻着胡须沉吟片刻:\"大人说的这两部经,确是佛门典籍。《月上女经》讲的是月上女以女子身与舍利弗辩论佛法,最终佛陀授记她转男身成佛;《不增不减经》则说三界众生本无增减,皆可成佛。只是这两部经冷僻得很,寻常寺院不常收录。\"
说着引他们去了藏经楼,在最顶层的角落里翻出个积灰的木匣子,打开一看,果然放着两卷泛黄的经文,纸页都脆得像枯叶。丁餗捧着经文,手指都在抖——施氏若不是真在阴间受困,哪能说得这般真切?
回到府里,丁餗当即让人打扫出一间净室,请来乾明院的三位高僧,又让府里的女眷都斋戒沐浴,轮流在净室里诵读经文。他自己公务再忙,每日也必抽出两个时辰,跟着僧人学念,尽管有些字句拗口,却念得格外虔诚。
府里的烛火比从前更亮了,白日里净室传出诵经声,夜里丁餗就坐在施氏生前常去的窗边,对着那株老桂树,一遍遍地抄经。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混着远处的诵经声,倒让这满是哀伤的府邸,多了些盼头。
日子在诵经声里一天天过,转眼就到了施氏去世百日。这天夜里,丁餗抄完最后一页经,趴在案上睡着了。
梦里又到了那间偏院,施氏正站在桂花树下摘花,穿着身新做的宝蓝色男装,头发束成了男子的发髻,见了他就笑:\"大夫,我来辞行啦!\"
丁餗愣了愣,才认出她来,声音都颤了:\"你......你这是......\"
\"托你的福啊。\"施氏转了个圈,衣襟在风里飘起来,\"那两部经起了大作用,加上你设的水陆斋,功德够了!我这就去庐州霍家投胎,做个男娃啦。\"
她走到丁餗跟前,替他理了理衣襟,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:\"往后咱就不是夫妻啦,等我长大,说不定还能跟你家做个世交呢。你也别总惦记着,好好过日子......\"
丁餗想抓住她的手,却抓了个空。施氏往后退着,渐渐化成个光点,往东边飘去,声音还在风里荡:\"告诉百朋,谢他在李大人跟前求情......还有,那缸桂花蜜,你留着吃吧......\"
丁餗猛地醒过来,案上的烛火还亮着,抄好的经文摊在面前,字里行间像是落了层桂花屑。他走到窗边,见那株老桂树的枝桠上,竟还留着最后几朵迟开的桂花,在月光里闪着银亮的光。
第二天,丁餗让人把那缸桂花蜜取出来,分给府里上下,又将抄好的经文送到乾明院供奉。有人问起时,他总说:\"我家寿昌县君,这才算真的......安心去了。\"
后来,庐州霍家果然生了个儿子,据说出生那天,产房里飘着股淡淡的桂花香。丁家与霍家后来真成了世交,只是没人知道,那孩子初见丁餗时,怎么就盯着他手里的桂花糕,笑出了两颗小虎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