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年间的临安城,马家用银器铺的叮当声敲出了半条街的热闹。马肃夫靠一手打银的手艺攒下家业,为人敦实,唯独愁两件事:一是铺子后院的熔炉总烧不匀火候,二是次子马先觉——这孩子打小就乖僻,不喜欢摆弄錾子锤子,倒爱蹲在书斋里翻些没人懂的旧画。
那年马先觉十七岁,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,跟两个同窗往城外的神祠闲逛。春日的太阳暖得像融化的蜜,神祠里的香灰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,供桌上的铜烛台擦得锃亮。墙角的壁画倒比神像更惹眼,画师用石绿和赭石混着桐油调了颜料,画的是一群执乐的仙娥,衣袂飘得像真要飞起来似的。
“你看那个吹笛的。”同窗用扇子指着壁画西侧,“眉眼跟画舫上的苏小娘子有得一拼。”
马先觉顺着扇子看过去。那画中女子梳着双环髻,鬓边簪着点翠的花,手指按在玉笛上,嘴角弯出半道月牙,眼角的朱砂痣像刚落的血珠。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,慌忙别过脸,却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嗡嗡响:“要是能娶她当媳妇,这辈子算没白活。”
这话原是戏言,他自己都没当真。可当天夜里,马先觉刚沾着枕头,就看见帐子外站着个穿水绿色襦裙的姑娘,手里捏着支玉笛,笑起来眼角的朱砂痣颤悠悠的——竟跟壁画上的模样分毫不差。
“公子白日里说的话,还算数吗?”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杏仁,甜得发黏。
马先觉浑身僵住,想喊却发不出声,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坐到床沿,笛尾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。那触感凉丝丝的,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,他猛地打了个哆嗦,醒了。窗纸泛着鱼肚白,手里还攥着本没看完的《洛神赋》,书页上的“翩若惊鸿”被汗浸湿了一小块。
原以为是春梦,没承想第二夜她又来了。还是那身水绿襦裙,还是那支玉笛,只是这次带了个小巧的食盒,里面盛着杏仁酪,甜香顺着帐子缝钻进来。“公子尝尝?”她把食盒往他面前推,指尖擦过他的手腕,“我在画里看你总翻那本赋,猜你爱这口。”
马先觉这才看清她的脸——眉梢比壁画上更柔些,朱砂痣底下藏着颗极小的泪痣,笑的时候会跟着动。他鬼使神差地舀了一勺杏仁酪,甜得恰到好处,带着点桂花的清苦,像是把整个春天嚼在了嘴里。
从那以后,姑娘夜夜都来。有时带些新奇玩意儿:染着露水的茉莉、绣着缠枝纹的香囊、用竹篾编的小笼子;有时就坐着听他念书,他读《诗经》里的“窈窕淑女”,她就笑,眼角的痣晃得他心慌。马先觉起初慌得很,总把帐子拉得严严实实,听见爹娘的脚步声就屏住呼吸,后来渐渐松了戒心——她从不出门,天亮前准走,像滴晨露似的凭空消失,谁也碰不见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有次他忍不住问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衣袖,竟凉得像冰块。
“我是画里的人呀。”她歪着头笑,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圈,“公子不是说,想娶我当媳妇吗?”
马先觉的脸腾地红了。这话他只在神祠里随口说过,她怎么会知道?可看着她眼里的光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开始盼着天黑,盼着帐子外响起轻得像猫步的脚步声,连书斋里的旧画都瞧着没那么顺眼了——那些仕女的衣袂不够飘,眉眼不够俏,哪比得上她笑起来时那两颗痣会跳舞。
日子久了,马先觉变得有些恍惚。白日里坐在银器铺的柜台后,听见风铃声会以为是她的笛音;看见穿水绿衣裳的丫鬟经过,手里的算盘珠子能打错半行。有次马肃夫让他给客人称银子,他盯着戥子上的星花发呆,竟说:“这银珠串子,不如她鬓边的点翠亮。”客人听得一头雾水,马肃夫在后面狠狠拧了他一把,他才回过神,红着脸道歉。
夜里的私语渐渐搬到了白日。马先觉总关着房门,对着空椅子说话,有时笑有时皱眉,手里的书卷翻来翻去总停在同一页。马夫人最先察觉不对,端着莲子羹进去时,撞见儿子对着空气作揖,嘴里念叨着“你尝尝这个,娘新炖的”,吓得羹碗差点摔了。
“儿啊,你跟谁说话呢?”马夫人把羹碗搁在桌上,手抚着胸口。
马先觉慌忙摆手:“没、没人,娘,我在背书呢。”可他眼角的余光还在瞟着床沿,像是那里真坐着个人。
这事很快传到马肃夫耳朵里。他绕到窗根下听了半日,听见儿子跟空气说“这笛谱真难,你教我吹吧”,还有低低的笑声,不是儿子的声线。老马师傅捏着烟袋杆的手都抖了,烟锅在石阶上磕得邦邦响:“完了,这是撞着什么脏东西了!”
第二天一早就请了道观的道长来。道长在院里摆了法坛,桃木剑舞得呼呼响,符纸烧了一簸箕,可马先觉夜里该说话还是说话,只是声音压得更低了,对着墙根笑,肩膀抖得像风吹过的荷叶。
马肃夫又去请了寺庙的师父。师父盘腿坐在马先觉的房里念了一下午经,念珠转得飞快,临走前叹着气说:“这孩子是自己钻了牛角尖,心魔结了根,佛也渡不了。”
马先觉的脸一天比一天白,眼窝陷下去,颧骨凸起来,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。原本清秀的少年,短短两个月瘦得脱了形,穿的锦袍晃荡晃荡,像挂在衣架上。他不再去书斋,也不翻旧画,就坐在床边,一坐就是一天,手里攥着支没刻完的玉笛——那是他偷偷找父亲铺子里的玉雕师傅打的,想送给“她”。
“你看,快成了。”他把笛坯凑到眼前,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,“等刻完这朵缠枝莲,就、就跟壁画上的一样了……”
空气里仿佛真有个声音在应和,轻得像叹息。
马夫人看着儿子这模样,眼泪淌得像断了线的珠子,把铺子里的银器当了大半,求遍了临安城的名医。郎中们来了,号脉时都皱眉头,只说“邪气入体”“心神耗损”,开的方子堆了半桌,熬出来的药汁苦得呛人,马先觉却喝得乖乖的——他说“她”让他喝的,喝了才能快点好。
入秋的时候,马先觉已经走不动路了。他躺在床上,眼睛半睁着,手指在被单上划来划去,像是在描什么花纹。马肃夫蹲在房门外,烟袋杆戳在地上,烟灰落了一衣襟。他听见儿子气若游丝地说:“你别碰那支笛……还没刻完呢……”
那天夜里,下了场冷雨。马夫人去掖被角时,发现儿子的手垂在床边,手里攥着半截玉笛坯,上面只刻了半朵没完工的莲花。他的眼睛闭着,嘴角却带着点笑,像是梦到了什么甜事。
第二天清晨,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落在空荡荡的床沿上。壁画上那个吹笛的仙娥,眼角的朱砂痣不知何时淡了些,玉笛的纹路看着也模糊了些。有人说,是那画中女子把马先觉的魂勾走了;也有人说,是少年自己陷在梦里不愿醒。
马肃夫后来把那半截玉笛坯埋在了神祠的墙根下,又请画师把壁画重描了一遍。可新上的颜料总不如旧的鲜亮,尤其是那仙娥的眼睛,瞧着总像少了点什么。银器铺的熔炉依旧烧不匀火候,只是没人再提马先觉的名字,只有在阴雨天,马夫人路过儿子的空房时,还会停住脚,仿佛听见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,混着玉笛的清响,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