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圣年间的成都府衙,槐树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。通判刘甫刚处理完案牍,正揉着酸胀的手腕,就见门房匆匆来报:\"大人,门外有个怪人,说有稀世之物要献给您。\"
刘甫放下笔,走到衙门口,就见道边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,肩上挎着个竹篮,篮子用蓝布盖着,瞧不出里面藏着什么。那汉子见他出来,拱手作揖,声音像磨过的石头:\"大人可识得这物件?\"说着掀开蓝布,里面是两块黑沉沉的板子,看着像铁,却比铁更沉,用手指敲了敲,声如洪钟。
\"这是......\"刘甫皱眉,从没见过这般质地的东西。
\"此乃玄铁板,\"汉子咧嘴笑,露出两排黄牙,\"能刻世间难见之景。我揣着它们走了大半辈子,总遇不见配得上的人,今儿见大人眉宇间有仙气,想来能受得起。\"
刘甫心里一动。他自小喜欢书画,尤其痴迷陶渊明笔下的桃源,当即把人请进官舍,辟了间清静的偏房:\"先生若不嫌弃,就在此处歇息。需用什么,尽管开口。\"
汉子也不客气,只要了一斗酒,抱着酒坛进了偏房,反手就闩了门。刘甫让人在门外候着,只听屋里先是\"咕咚咕咚\"的饮酒声,接着是细碎的凿刻声,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铁板上跳舞。约莫一个时辰,门\"吱呀\"开了。
汉子举着块玄铁板出来,脸上还沾着铁屑。刘甫凑过去一看,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那板上竟刻满了图案,细得像蚕丝的线条勾勒出亭台楼阁,飞檐上的走兽连眼珠都清晰可见。更奇的是人物:七十二个女仙分站两侧,有的执笛,有的抱琴,连裙摆的褶皱都像在动,仿佛下一秒就要飘出铁板。
\"大人细听。\"汉子示意他凑近。刘甫把耳朵贴上去,竟隐约听见丝竹声,像《霓裳羽衣曲》的调子,女仙们的站位、手势,恰好合着节拍,连哪个该弯腰、哪个该转身,都分毫不差。板角还刻着个渔翁,船头系着缆绳,船尾堆着渔网,网眼里似乎还卡着片桃花瓣,逼真得能闻到水汽。
\"这......这是桃源?\"刘甫喃喃道。陶渊明写的是桃花夹岸,这里却有琼楼玉宇,分明是仙宫模样。
汉子收拾篮子要走,刘甫忙挽留:\"先生若肯再刻一块,我愿出重金。\"汉子摆摆手:\"玄铁认主,强求不得。\"
这事很快传开,同府的副职也找上门,软磨硬泡要汉子再刻一块。汉子拗不过,又要了一斗酒,进房刻了起来。可这次刚刻到一半,就听屋里\"咔嚓\"一声脆响。推门一看,玄铁板裂成了两半,汉子也没了踪影,只留下半块没刻完的板子,上面的桃花刚画了个花苞。
刘甫把那块刻完的桃源图当传家宝。到了建炎年间,兵荒马乱的,家里人带着铁板逃难,不知怎的就流落到了民间。再后来,毗陵的胡家得了这块板,每次请人来看,都要先净手焚香。
我曾有幸见过那铁板的墨拓本。拓本上的女仙果然个个灵动,有个弹琵琶的,指尖弯着,像正拨到最颤的那根弦;渔翁的蓑衣上刻着细密的纹路,像沾着刚淋的雨。最奇的是楼阁间的云雾,用极淡的阴刻表现,远看像真的在飘,近看才发现是无数交叉的细线,比头发丝还细。
有人说这图和陶潜的桃源不一样,没有漫山桃花,倒像佛国仙宫。可细想起来,陶渊明写的是凡人避世的乐土,而这图里的,或许是仙家的桃源——不用种桃,云雾就是花;不用耕田,仙乐就能当饭。那七十二女仙奏的,哪是凡间曲子?该是九天之外的天籁,听了能忘饥忘渴。
胡家的老仆说,每逢月圆,拓本上的渔翁会动。有回他守夜,见拓本里的缆绳松了半寸,第二天再看,又回到原来的位置。这说法玄乎,可看着图里的细节——渔翁袖口沾着的水珠、女仙飘带末端的流苏、甚至楼阁窗棂上的花纹,都让人不得不信:这不是凡间的手艺,是有人把另一个世界的桃源,硬生生刻进了玄铁里。
或许世间本就有两个桃源。一个在人间,桃花落了还会再开,农人日出而作;一个在云上,楼阁永远崭新,仙乐永远不停。陶潜见的是人间的安稳,那异人刻的,是仙家的自在。而那块裂了的铁板,大概是在说:仙家的东西,凡强求不得,能得一块,已是天大的缘分。
现在那墨拓本还在胡家祠堂供着,看的人多了,纸边都磨毛了。有人对着女仙的乐器辨调子,有人数渔翁的渔网有多少个网眼,我却总盯着那船尾的桃花瓣——它像个暗号,提醒着看客:别管是人间还是天上,桃源的根,终究是那点不肯被俗世磨掉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