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三十二年的七月,温州城像被泡在蒸笼里,空气黏得能拧出水来。街面上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,挑夫们光着膀子赶路,汗珠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,砸在地上瞬间就蒸发了。谁也没想到,这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气里,正藏着一场滔天的灾祸。
净居尼寺的门槛快被香客踩平了。入夏以来,求雨的、祈福的络绎不绝,尼院里的观音像前,香炉里的香灰堆得像座小山。负责洒扫的小尼慧安,总能看见那个疯妇人蹲在金刚殿的角落——她约莫四十岁,头发像团乱草,身上裹着件说不清颜色的破棉袄,哪怕天再热也不脱。
疯妇人平时只会傻笑,见了谁都念叨“要倒了,要倒了”,大家听得多了,只当她胡言乱语。可七月十一那天,她突然站起来,指着大殿里的泥菩萨,声音清亮得吓人:“身躯空许大,只恐明日倒了!”
正在焚香的张大娘吓了一跳,拉着慧安的手说:“这妇人今儿咋不一样了?说得怪瘆人的。”慧安也觉得奇怪,刚要劝她别乱说,疯妇人却突然冲出门,往街对面的天庆观跑,边跑边喊:“钟楼要塌喽!塔要塌喽!”
天庆观的老道出来骂了句“疯婆子胡吣”,挥着拂尘把她赶了出去。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,只当是暑气蒸得人犯迷糊。
那天傍晚,疯妇人没像往常一样回金刚殿角落睡觉。慧安扫殿时发现,她常躺的那块草席空着,只有几粒从她破棉袄里掉出来的稻壳。
江心寺的码头停着大大小小的船,其中最大的那艘“福顺号”,是苏老板从泉州来的货船,装满了香料、丝绸和瓷器。苏老板是个谨慎人,夜里总睡不安稳,七月十一的后半夜,他做了个怪梦。
梦里有个穿青布袍的老者,长着长长的白胡子,站在船头对他说:“后日有大风雨,为害不细,可亟以舟中之物它徙。吾今夕赴麻行水陆会,会罢,即来寺后守塔矣。”
苏老板惊醒时,冷汗湿透了中衣。他揉着太阳穴琢磨:“麻行?是城西那个麻行村吧?听说村里这几天正办水陆法会呢。”他赶紧叫醒伙计:“快!不管天亮没亮,把船上的货往岸上调!尤其是那几箱瓷器和香料,轻拿轻放,搬到江心寺后院的库房去!”
伙计们嘟囔着“老板是不是做梦了”,但还是照做了。等天亮时,“福顺号”上的货搬得七七八八,只剩下些空木箱。苏老板又让人去麻行村打听,果然,村里今晚真的在办水陆会。他心里一紧,索性让船工把船也划到江心寺的背风处,牢牢拴在岸边的石桩上。
七月十二这天,温州城里格外安静,连蝉鸣都弱了许多。苏老板站在江心寺的石阶上,看着对岸的房屋鳞次栉比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他看见天庆观的钟楼在阳光下闪着光,也看见净居尼寺的三殿屋顶飘着炊烟,谁能想到,这些眼看了多年的景象,再过一天就会面目全非呢?
七月十三日午时,风先来了。起初只是卷着尘土的微风,街边的幌子轻轻晃了晃,挑夫们还笑着说“总算凉快了”。可不到半个时辰,风就变了脸——呼啸着像千万头野兽在嘶吼,掀翻了路边的货摊,吹飞了行人的草帽,连百年的老榕树都被吹得东倒西歪,树叶像下雨一样往下落。
“不好!”有人喊了一声,紧接着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天庆观的钟楼塌了。那座两层高的钟楼,木头构件散了架,砖石砸在地上,烟尘冲天而起。街上的人尖叫着往屋里躲,可房屋的门窗根本挡不住狂风,木板被吹得“啪啪”作响,有的窗户直接被整个掀了下来。
苏老板站在江心寺的塔下,看着对岸的景象,手脚冰凉。风太大了,把江水掀起几尺高的浪,拍打着岸边的石堤,发出雷鸣般的响声。他看见有小船被浪打翻,像片叶子似的在水里打转;看见低矮的民房被风吹得屋顶朝天,椽子、瓦片满天飞。
“净居尼寺!”有个和尚指着对岸大喊。苏老板望过去,只见尼寺的两座偏殿像纸糊的一样塌了下去,砖石混着木头砸在地上,只有中间的主殿还孤零零地立着,但屋顶的瓦片已经被掀光,露出了里面的梁架。他突然想起那个疯妇人的话,心里一阵发寒——她果然说中了。
风最猛的时候,连江心寺旁边的渔船都被吹得撞向石堤,“咔嚓”一声碎成了木板。可奇怪的是,江心寺那两座高耸的塔,在狂风里稳稳地立着,塔尖的铜铃被风吹得“叮当”响,却没有丝毫晃动。苏老板恍惚想起梦里老者的话“会罢,即来寺后守塔矣”,难道真的有神灵在护着这两座塔
风停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温州城像被洗劫过一样,街上到处是断木、碎瓦和被吹倒的墙垣。有人在废墟里哭着喊亲人,有人划着小船在水里打捞漂浮的物件,江心寺的灯光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。
苏老板让伙计们把库房里的货搬出来,分给那些家里被吹塌的人。他走到岸边,看见那个疯妇人蹲在一块大石头上,望着净居尼寺的方向发呆。苏老板走过去,递给她一块干粮,她接过去,突然说:“我说过会倒的。”
“你早知道?”苏老板问。
她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梦里听见的,有人在我耳边说‘明日风来,泥像撑不住’。”
后来,人们在净居尼寺的废墟里,找到了主殿里那尊最大的泥菩萨,虽然满身尘土,却完好无损。而江心寺的两座塔,连块砖都没掉,塔上的铜铃还在夜风里轻轻响着。
再后来,疯妇人不见了。有人说风停后看见她往山里走了,也有人说她跟着护塔的神灵走了。只有苏老板每次路过江心寺,都会抬头看看那两座塔,想起那个梦,想起那个疯妇人的话,心里总觉得,有些事,早有预兆。
温州城花了很久才重建起来,只是天庆观的钟楼没再修,净居尼寺的偏殿也换了新的样式。老人们总会跟孩子讲起那场风灾,讲起那个说“要倒了”的疯妇人,讲起江心寺里安然无恙的双塔,说那是神灵在保佑呢。而“福顺号”的苏老板,往后每次来温州,都会先去江心寺拜拜,他总说:“敬着点,没坏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