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更烈,虢州城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,脚踩上去能听见鞋底轻微的“滋滋”声。新到任的路分都监赵德章正坐在驿舍的食堂里擦汗,他刚从东京赶来,代职的老都监还没腾地方,一家老小暂时挤在驿舍后院,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开箱。
“爹,井里好像在冒白烟。”十三岁的儿子赵二郎突然指着食堂门口的井栏喊。赵德章抬头望去,只见那口供驿舍用水的老井里,正慢悠悠飘起一缕白气,起初像煮面条的蒸汽,转眼间就变得浓密如雾,在地上滚来滚去,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。
“别瞎说,许是地下潮气。”赵德章皱眉呵斥,心里却咯噔一下——这口井是贞观年间凿的,深不见底,老驿卒说底下通着洛水,从没见过冒白气。他刚要起身查看,白气里“咕咚”一声翻出个青色影子,细看竟是个穿青衣的女子,发髻上插着七八根银簪,尖得像小刀子,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子,正一步一步从井台往上走。
“娘!”赵二郎吓得躲到母亲身后,赵夫人李氏尖叫一声,怀里的小女儿直接哭岔了气。食堂里的仆役们慌作一团,有个胆大的驿卒抄起扁担要打,被赵德章喝住:“别动手!看她要做什么!”
那青衣女子没理众人,径直走到食堂中央,目光像扫过一堆白菜似的打量着每个人,丫髻上的银簪随着动作“叮铃”作响。赵德章注意到她的鞋尖沾着湿泥,裙摆却干爽得很,仿佛脚不沾地。等她走到西边小室门口,突然像壁虎似的贴着墙往上爬,裙角扫过处,墙壁上瞬间洇出深色的水痕,眨眼就消失在房梁后头了。
“快……快拿符水来!”李氏抖得像筛糠,从包袱里翻出临行前求的平安符,哆嗦着往孩子们兜里塞。赵德章让仆役搬来桌椅顶住小室的门,又点了三炷香插在地上,可谁也不敢坐下,都盯着那面墙看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好不容易挨到天黑,驿舍里点起十几盏油灯,赵德章让男人们轮流守夜,自己抱着刀坐在堂屋。刚过二鼓,突然听见“吱呀”一声,所有门窗同时往外打开,冷风“呼呼”往里灌,吹得油灯直晃。他刚要喊人,就见一群人影从门外涌进来,走在最前面的竟是“自己”——穿着同款绿袍,手里也握着把腰刀,连刀鞘上的铜环都一模一样。
“都监?您不是在堂屋吗?”守夜的仆役懵了,举着灯笼凑近看,却被“赵德章”一把推开。紧接着更吓人的事发生了:李氏抱着小女儿从里屋出来,看见院子里站着另一个“李氏”,正牵着个扎羊角辫的“小女儿”,连哭腔都分毫不差;赵二郎躲在柱子后,却看见“自己”正爬井栏,吓得他差点喊出声。
满院子都是“赵家人”,有站着发呆的,有低头扫地的,还有对着井口说话的。真赵德章举着刀不敢动——砍吧,怕伤着家人;不砍,这些影子越来越多,已经快挤满院子了。最邪门的是,每个“影子”都带着活人气,有体温,衣服上还有汗味,连小女儿哭着要吃奶的声音都分不出真假。
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这些影子才像被太阳晒化似的慢慢变淡,最后消失在井台边。赵德章一家像丢了魂,第二天一早就搬到了城南的寺庙,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。
一个月后,缙云人陈汝锡来虢州当通判,官舍还在修葺,便也住进了驿舍。赵德章特意上门提醒,陈汝锡却笑他胆小:“我在岭南见过会哭的榕树,在蜀地遇过会走路的石头,这点小把戏算什么?”他让仆役把驿舍打扫干净,又在井边摆了张书桌,白天处理公文,晚上读《论语》,压根没把异闻当回事。
第三天夜里,陈汝锡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,开门一看是个婢女,脸色惨白地说:“大人,张妈她们……都魇着了!”他跟着跑到仆役房,只见三个婢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眼睛瞪得溜圆,其中一个最胖的婢女,竟像被人抬着似的,慢慢从床上飘到地上,离地半尺悬浮着。
陈汝锡毕竟见过世面,让人拿针刺婢女的人中,自己则取来朱砂,在黄纸上画了道符,点燃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。符灰落在地上,冒起一串火星,悬浮的婢女“咚”地掉在地上,浑身冷汗地醒了:“刚、刚才有个大高个,比房梁还高,捂着嘴不让我说话……”
其他婢女也陆续醒来,说的都差不多:有看见巨人站在床边的,有被无形的手拽头发的,还有听见井里有人喊自己名字的。陈汝锡走到井边,借着月光往里看,井水黑沉沉的,像块巨大的墨锭,水面上却漂着层白花花的东西,细看竟是些女人的银簪——和当初青衣女子头上的一模一样。
“这井怕是通着什么地方。”陈汝锡让人搬来块大石板盖住井口,又在上面压了块半吨重的石磨,“明早让人来填了它,改引河水入驿舍。”
第二天,石匠们凿开井壁,发现井砖里嵌着几十具朽烂的木棺,里面全是女子骸骨,发髻上还插着银簪。老驿卒这才想起听祖辈说过,唐末时这驿舍是座妓院,兵乱时妓女们全被推进井里活埋了。
石板压上的那天夜里,驿舍格外安静。陈汝锡坐在灯下写文书,忽然听见井的方向传来“叮叮当当”的响声,像是银簪撞击石板。他笑了笑,提笔在公文末尾添了句:“鬼神之事,信则有,不信则无,然敬畏之心不可无。”
后来那口井被填成了花坛,种上了月季。有好事者说,月圆之夜还能看见青衣女子在花坛边梳头,可谁也不敢凑近看——毕竟,谁也不想再遇见第二个“自己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