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嘉县的西洋村,依着一条常年泛着青黑色的河浜建着。胡汉臣家就住在浜边第三户,青瓦土墙,院里种着棵歪脖子枣树,每到秋天,暗红的枣子能落满一地。胡家世代在这儿住,传到胡汉臣这辈,靠着走南闯北倒腾些丝绸,日子过得还算殷实,直到那年开春,怪事就像河浜里的浮萍,一下子全冒了出来。
最先遭殃的是门廊。那天胡汉臣媳妇正在灶台忙活,忽然听见“哐当”一声,像是有人往院里扔了块石头。她撩着围裙出来看,院里空荡荡的,只有门廊下的青石板上,躺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,石面上还沾着河泥。“谁呀?恶作剧也得有个谱!”她叉着腰骂了两句,捡起石头扔回河浜,没当回事。
可第二天一早,胡汉臣刚推开大门,就被迎面飞来的沙砾打了满脸。他捂着眼睛退回来,只见门廊外的空地上,黄沙像被无形的手扬起来,打着旋儿往院里灌,落在地上簌簌作响,却偏偏绕着门框走,连门板上的漆都没蹭掉半点。更邪门的是,那些沙子像是长了眼睛,专往人脚边钻,胡汉臣媳妇扫了三回,刚转身就又积起薄薄一层。
没几天,石头也来了。起初是小石子,“噼啪”地打在窗纸上,后来变成了拳头大的石块,从院墙外飞进来,穿过门廊,擦着正堂的供桌飞过去,“咚”地砸在卧室墙上,再“咕噜噜”滚到床底下。胡汉臣趴在地上摸出石块,手心直冒汗——那石头的位置,要是偏半尺,正睡着的小女儿就得遭殃。可他绕着院子转了三圈,墙头上、河浜边,连个鬼影都没有,更奇的是,被石块砸过的墙,连道白印都没留下,像是那力道凭空消失了。
“是河神不高兴了?”胡汉臣媳妇找了些香烛,往河浜边烧了烧,念叨着“别怪罪我们凡人”。可当晚,正堂的八仙桌上,刚端上来的晚饭忽然飘来股恶臭。胡汉臣举着油灯一照,只见盛着红烧肉的碗里,不知何时浮着层墨绿色的淤泥,还混着几根水草。他媳妇“哇”地吐了,连中午买的熟肉、刚蒸的馒头,全变了样——酱鸭上沾着鸟粪,馒头里裹着团头发。
“这到底是啥东西作祟!”胡汉臣把碗筷全摔了,气得直喘。他请了村里的老巫婆,在院里摆了案台,烧了黄纸,跳了半宿大神。巫婆满头大汗地说:“是个穿青衫的,在院里飘着呢,我这法事镇不住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块飞来的瓦片砸中了后脑勺,抱着头跑了,连钱都没敢要。
更吓人的是夜里。胡汉臣一家挤在正堂睡,总听见空中有人说话,声音尖细,像用指甲刮着瓦片:“借点东西用用……”有时是女儿的花绳,有时是胡汉臣的烟袋,第二天准保找不着。直到小女儿出事那天,才算把胡汉臣逼到了绝路。
他小女儿才六岁,梳着双丫髻,头上还别着红绒花。那天傍晚,小姑娘在院里玩跳房子,忽然尖叫起来。胡汉臣冲出去,看见女儿捂着脑袋哭,左边的发髻散了,红头绳掉在地上,上面沾着几根头发。“爹!有个穿白衣服的叔叔,拿剪刀剪我的头发!”女儿抽抽噎噎地说。
胡汉臣气得浑身发抖,抱着女儿守在院里,手里攥着根扁担。可刚过半夜,女儿又哭喊起来:“他又来了!爹!他要剪另一边!”胡汉臣慌忙按住女儿的头,只觉得一阵冷风扫过,手里一轻,再看女儿的右髻也散了,两根红绒花只剩一根,落在脚边。
这下全家都慌了。小女儿吓得发高烧,胡汉臣请了三个道士,摆了七天法坛,符纸烧了一筐,咒语念得嗓子冒烟,照样没用——刚摆好的供品,转个身就变成了污泥;贴在门上的符咒,第二天准被撕成碎片,飘在河浜里。
“咱搬家吧!”媳妇抹着眼泪说。胡汉臣咬咬牙,点头了。可收拾东西时,更邪门的事发生了:衣柜搬不动,像是长在了地上;桌子一抬,四条腿陷进土里半寸;连个空木盆,都像是被钉死在地上,胡汉臣使出浑身力气,脸憋得通红,木盆愣是纹丝不动。“这是不让咱走啊!”他一屁股坐在地上,看着满屋的家当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
就这样熬了两年。胡汉臣的背驼了,媳妇的眼睛熬得通红,小女儿见了白衣服就躲,连河浜边都不敢去。这天,胡汉臣去亲戚家喝喜酒,喝得酩酊大醉,被人扶着往家走。快到巷口时,他脚下一个踉跄,扶住墙抬头看——巷口那座塌了半边的小庙,正对着他家院门。
那庙不知建了多少年,就一间屋子,屋顶漏着天,神像早就没了头,只剩个泥胎身子,披着件破烂的白袍。以前村里老人说,那是“西洋庙”,供的是谁没人知道,早就没人去烧香了。胡汉臣眯着醉眼,忽然想起这两年的怪事——白衣服、剪头发、河泥、石块……全对上了!
“好你个破烂庙!”他借着酒劲,转身往邻居家撞,拍着门喊:“借把斧子!最大的那种!”邻居被他吓醒,见他醉成这样,赶紧找了把砍柴的巨斧递过去。
胡汉臣拎着斧子,跌跌撞撞冲到小庙前。泥胎神像正对着他家院门,那双没了眼珠的眼眶,像是在盯着他看。“就是你这杂种作祟!”他抡起巨斧,“哐当”一声劈在泥胎肩上。那泥胎早就风化了,一斧下去就碎了半边。他红着眼,又是几斧,把泥胎劈成了碎块,连带着香案、破供桌,全劈得稀巴烂。最后他捡起根粗铁链,“咔哒”一声锁死了庙门,吐了口唾沫:“再敢出来,老子把你骨灰扬了!”
说来也怪,从那以后,胡家再也没出过怪事。扔石头的声音消失了,饭菜里的淤泥不见了,夜里也听不见那尖细的说话声。小女儿的头发慢慢长起来,又梳成了双丫髻,红绒花在阳光下晃呀晃的,巷口的西洋庙就那么锁着,风吹过塌了的屋顶,呜呜地响,像在哭,又像在求饶。
胡汉臣后来请人拆了小庙,把碎泥块扔进河浜。他常坐在河边抽烟,看着河水把那些泥块冲得不见踪影,总说:“有些东西啊,你越怕它,它越欺负你。真豁出去了,它也就怂了。”只是那把巨斧,他一直挂在门后,磨得锃亮,像是在提醒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