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溪元潭村的炊烟总带着股松脂香。江安世的宅院藏在竹林深处,青瓦粉墙被雨水洗得发白,堂侧那间丈许见方的小室最是清净,门上挂着块“奉真”木牌,里头常年燃着龙虎山的香,烟气顺着窗棂飘出去,在竹梢间绕成细缕。
村里人都知道江安世痴迷道法。他三十岁那年辞了县里的账房差事,揣着积攒的银子去了龙虎山,在张静应天师座下受了箓,回来时发髻上多了支桃木簪,走路都踩着七星步。后来又跋山涉水去南岳,师从黄必美先生学了三年法事,带回一叠黄纸符和几本线装道经,从此成了元潭村的“江法师”。
那年初夏的雨下得蹊跷,连下了半月,停的那天午后,江安世正在小室抄经,忽然瞥见窗纸上晃过几道彩光。他推门出去,只见堂屋台阶下的砌石缝里,窜出十几道五色光带,粗的如房梁横亘,细的似竹枝斜挑,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轻轻晃动,把青苔都染得五光十色。
“莫非是地脉伏宝?”江安世心头一跳。他读过的道经里写过,“宝气上腾,五色氤氲”,正是埋着奇珍的征兆。他喊来两个随身小童,指着光带最盛的地方:“挖。”
小童们拿锄头刨下去,泥水溅了满身。挖到丈余深,只带出些碎砖和腐木,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没见着。江安世蹲在坑边,看着光带依旧从坑底往上冒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“填回去。”他挥挥手,看着泥土重新覆盖,可那光带穿透新土,照样在檐下流转,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。
他试着在砌石上贴了几道镇宅符,光带却穿符而过,颜色反倒更亮了。直到三个月后,黄必美先生踏访元潭村,看了半晌,说:“此非宝气,是地灵不安。”他在小室设了黄箓醮坛,念了三天经,最后将一块刻着符文的金龙牌埋在砌石下,那五色光才慢悠悠地淡了,像被晨雾吞了去。
江安世以为这事了了,没承想更怪的还在后头。
次年清明,他清晨进小室焚香,刚把三炷香插进炉里,就见香案前摆着块青石,碗口大小,周身裹着湿淋淋的青苔,石缝里还沾着溪涧的细沙。“谁放这儿的?”他回头问。两个小童正拿着扫帚在门外扫地,听见问话都直摇头:“先生,我们没动过。”
江安世捏着石边的青苔,湿冷的触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元潭村的溪涧在半里外,这石头看着不起眼,却沉甸甸的,两个小童咋咋呼呼试了试,压根抬不动。“许是哪个捣蛋的扔进来的。”他没多计较,让小童抬到门外的塘里去。
第二天一早,他推开小室门,那青石又端端正正摆在香案前,青苔更绿了,石面上还汪着一摊水,倒映着他惊讶的脸。这次江安世着了急,喊上邻居家的两个壮汉,把石头抬到三里外的大潭。那潭水深不见底,石头扔下去时“咚”地溅起丈高的水花。他还不放心,把小室锁了,钥匙揣在自己怀里。
可第三天清晨,钥匙刚插进锁孔,就听见里头“咚”的一声。推门一看,青石正落在香案中央,把供着的瓷碗都砸裂了。江安世后背泛起层冷汗,他摸出朱砂笔,蘸着雄鸡血在石上画了道镇邪符,亲自捧着石头走到溪边,用力扔了出去。
溪水湍急,石头转眼就没了踪影。他松了口气,以为总算解决了,回到家对着客人刚端起饭碗,就听见堂屋顶“哗啦”一声,瓦片碎了好几块,那青石正落在庭院里,他画的符还在石上,旁边却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此符有未是处。”
江安世的手僵在半空。他凑近了看,石背竟还有道符,笔画比他的更繁复,收尾处拖着个小小的钩,像在嘲笑他的道行。客人们吓得告辞,他独自对着青石坐了半晌,终于拿起纸笔,在案上写:“汝为何神?若能助我,当为汝立像。”
半夜里,案上多了片撕下来的窗纸,上面用炭笔描着三个神像:一个执剑,一个握印,一个举鞭,衣袍上都绣着火焰纹。“我三灵官也,兄弟三人。”字迹潦草却有力,“公既无如我何,盍图我昆弟之形?我当助公行法。”
江安世没法子了。他请了个画匠,照着窗纸上的样子,在坛侧画了三灵官像,早晚供奉。起初倒真灵验,有村民家小孩夜啼,他画道符送去就好;谁家丢了鸡鸭,对着三灵官像祷祝,第二天准能在柴房角落找着。
可怪事也跟着来。先是家里的米缸,明明傍晚盛满了,早上起来就见底;再是他养的那只看院狗,见了小室就狂吠,某天夜里突然暴毙,尸体僵硬得像块石头。江安世的生意也渐渐差了,请他做法事的人越来越少——谁也不想沾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。
两年后的深秋,江安世躺在床上起不来了。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看见那青石就摆在床头,石上的符早已褪色,三灵官像的颜料顺着墙皮往下淌,像在流泪。弥留之际,他听见三个声音在耳边说:“戏也该散了。”
江安世咽气的那天,元潭村下了场暴雨。小室的屋顶塌了半边,青石和三灵官像都被埋在瓦砾里。雨停后,村民去清理,只找到些碎木片,那石头再也没出现过,就像从未有过那样。
后来有人说,江安世是被灵官戏耍了,那石头不过是灵官的玩物;也有人说,他是道法不精,镇不住地灵,才落得这般下场。元潭村的炊烟依旧升起,只是再没人敢在堂侧建小室,更没人敢对着莫名出现的石头乱说话——谁知道那是不是哪位神灵的玩笑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