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二十五年的秋老虎,把广德城烤得像口大蒸笼。公使库里的新酒刚酿好,装在陶瓮里,整整齐齐码了三层栈,酒气混着酒糟的甜香,顺着库门的缝隙往外钻,引得巷子里的野狗整天趴在墙根下,伸着舌头直喘气。
司理陈棣刚接了兼管公使库的差事,正站在酒栈前核对账目。他穿着件月白长衫,袖口挽得老高,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:“第一层三百二十瓮,第二层三百一十瓮,第三层……”数到第三层时,他突然停住了——账本上写着第三层该有三百瓮,可眼前的陶瓮稀稀拉拉,看着顶多两百出头。
“王库吏!”陈棣扬声喊。
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颠颠跑过来,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:“陈司理,您叫小的?”
“这第三层的酒,怎么少了近百瓮?”陈棣指着空出来的位置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公使库的酒是供官府宴饮和馈赠用的,每瓮都记在账上,少了可是要赔的。
王库吏脸“唰”地白了,赶紧趴在地上数,数了三遍,冷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浸透了:“怪了……昨天还好好的,怎么一夜就少了?”他扒着最底层的瓮沿看,“锁是好的,封泥也没动啊。”
陈棣绕着酒栈转了三圈。库墙是新砌的青砖,连条裂缝都没有;窗户糊着厚纸,完好无损;门锁是黄铜的,钥匙只有他和王库吏各存一把。要说有人偷,总不能凭空把瓮搬走,还不留下半点痕迹?
“怕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。”陈棣的语气沉了下来,“给我仔细查!库房里的杂役、守夜的兵卒,一个个都盘问清楚!”
王库吏领了命,带着人在库里翻箱倒柜,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没放过。杂役们吓得跪在地上赌咒发誓,说连酒气都没敢多闻;守夜的老兵把腰牌拍得啪啪响:“俺在广德守了三十年库,要是监守自盗,就让天雷劈了俺!”查来查去,啥线索都没有,只在库角的草堆里发现个空酒坛,坛底还沾着点桐川酒特有的红曲痕迹——那是广德的招牌酒,只有公使库酿得最地道。
陈棣心里犯嘀咕,却没声张。他让人把空出来的位置补上记号,又加派了两个兵卒守夜,心想或许是记账的人弄错了。可没过十天,王库吏又疯了似的跑来,声音抖得像筛糠:“陈司理!不好了!第二层的酒……又少了!”
这次陈棣亲自去看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第二层的酒瓮空了近半,最蹊跷的是,上层的陶瓮纹丝不动,就像有人从底下把瓮抽走了,上面的却稳稳当当架在半空。他伸手推了推上层的瓮,纹丝不动,再敲了敲地面,夯得实实的,连点松动的土都没有。
“这不可能……”陈棣蹲在地上,摸着冰凉的青砖,指腹蹭过砖缝里的青苔,“难道是地陷了?”可地面平得像镜子,别说陷坑,连个蚂蚁洞都找不到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,传遍了广德城。郡守沈德和介听说了,皱着眉说:“莫不是有贼人设了什么机关?”他派了捕头带人来查,捕头拿着铁尺敲遍了库房的墙,又用锥子在地上戳了个遍,最后挠着头说:“大人,这库比铁桶还严实,除非是神仙来偷酒。”
更邪门的是,几天后,守城的兵卒在子城的竹丛里捡到个陶瓮,上面印着“桐川”二字,正是公使库的记号。兵卒把瓮抱回来时,里面的酒还剩小半,晃一晃,酒香飘得满院都是。王库吏认出那是第三层最边上的一瓮,哭丧着脸说:“这瓮怎么跑到竹丛里去了?总不能是自己长腿了吧?”
陈棣盯着那半瓮酒,突然想起件事——前几天跟沈文司户闲聊,沈文说这公使库以前院子里有座小庙,供着个“酒神”,去年前任司理嫌占地方,让人拆了,砖瓦都拿去垫了猪圈。当时他只当笑话听,没往心里去,可现在看着空荡荡的酒栈,后背突然冒出层冷汗。
“沈司户,咱再去库看看?”陈棣找到沈文时,对方正在院子里晒书。
沈文放下手里的《酒诰》,推了推眼镜:“怎么?又少了?”
两人走到公使库,刚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三层酒栈塌了一半,最底下两层几乎空了,只剩下几个歪歪扭扭的陶瓮,像被人啃过的骨头。酒气比往常淡了许多,库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连墙根下的野狗都不见了踪影。
“这……这也太邪门了。”沈文往后退了半步,“莫不是真有什么东西在作祟?”他让人拿来蜡烛,蹲在地上照,烛光贴着地面晃,映出青砖的纹路,平平整整,连点凹陷都没有,“地是实的,不是陷了。”
王库吏凑过来说:“陈司理,沈司户,小的刚才听老杂役说,拆庙那天,有人看见拆下来的木牌上渗血珠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!”陈棣呵斥道,可心里却越发没底。他看着空荡荡的酒栈,突然觉得那剩下的几个陶瓮像是在笑,笑得他头皮发麻。
“要不……咱试试?”沈文犹豫着说,“找些酒肉,去以前那庙的地方拜拜?要是真有灵,总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。”
陈棣咬了咬牙。眼下查不出人偷,又找不到别的原因,只能死马当活马医。他让王库吏悄悄买了猪头、整鸡,还有两瓮最好的桐川酒,趁着夜色搬到库房院子里——那里原本是酒神庙的位置,现在只剩下个土台子。
杂役们点上香烛,陈棣和沈文带头跪下,王库吏和兵卒们跟着黑压压跪了一片。陈棣对着土台子作揖:“仙师若在,莫怪我等无状。前官拆庙是无心之失,我等明日就重建庙宇,重塑神像,只求仙师归还酒瓮,保库房安宁。”
说也奇怪,他话音刚落,库房里突然传来“咕咚”一声,像是有陶瓮落地。众人吓得一哆嗦,蜡烛差点掉在地上。陈棣壮着胆子喊:“仙师若应了,就再响一声!”
“咕咚!”又是一声,清清楚楚。
第二天一早,陈棣带着人去库房,刚推开门就愣住了。原本空荡荡的酒栈,又被码得整整齐齐,三层陶瓮一个不少,连位置都跟最初的账目对上了。王库吏爬上梯子数,数到最后一拍大腿:“就少一瓮!正是子城竹丛里找回来的那瓮!”
众人都松了口气,看向院子里的土台子,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。陈棣当即让人去请木匠瓦匠,在原地重建酒神庙。庙不大,只有一间正殿,里面塑了个手持酒壶的神像,眉眼弯弯,看着像个慈眉善目的老者。
神像开光那天,陈棣让人抬了十瓮桐川酒当供品。说来也怪,自那以后,公使库的酒再也没少过,连守夜的兵卒都说,夜里总能听见庙里传来喝酒的声音,嘻嘻哈哈的,像有好多人在宴饮。
后来陈棣调离广德,临走前特意去酒神庙烧了炷香。他摸着神像前的供桌,想起那些凭空消失又回来的酒瓮,突然明白——有些敬畏,不是迷信,是对天地万物的尊重。就像这桐川酒,少了酒神的庇佑,再好的手艺,也酿不出那份安稳的香甜。
如今广德城的老人还在说,当年公使库的酒神最爱喝桐川酒,要是怠慢了,他就自己动手搬瓮,还专挑最好的那几瓮。这话传到外地,有人不信,可广德的酿酒师傅们都信——他们每次开酿,都要先往酒神庙的方向洒三杯新酒,嘴里念叨着:“仙师慢用,留点给咱换口粮啊。”
风穿过公使库的老墙,带着淡淡的酒香,像在应和,又像在偷笑。那少了的一瓮酒,到底是被谁喝了,成了广德城永远的谜,只有子城的竹丛里,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曲香,像在提醒着人们,有些奇遇,就藏在寻常的酒气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