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城山的云总比别处懒些,黏在山尖上不肯走,把三十里外的麻姑洞裹得常年像蒙着层纱。丈人观的寇子隆第一次听说这洞时,还是个刚剃度的小道士,听观里的老道长说,洞深处供着麻姑像,有缘人能撞见她驾着云往瑶池赴宴,衣袖扫过之处,石缝里能冒出带露的桃花。
那年他已五十有三,鬓角染了霜,背也微微驼了,却总记着老道长临终前的话:“麻姑洞里的仙气,能治心疾。”这心疾不是别的,是他年轻时犯的浑——二十岁那年,他偷偷把观里的功德钱拿去赌,输了个精光,虽然后来变卖了道袍才填上窟窿,可每当夜深人静,总觉得香炉里的烟都在指着他骂“贪嗔痴”。
清明刚过,山里的雪水还在石缝里叮咚响,寇子隆揣了两个麦饼就上了路。道袍洗得发白,鞋头磨出了洞,露出的脚趾头沾着泥,却走得稳当。他没雇脚夫,也没结伴,就一个人背着个空褡裳,想着若真撞见麻姑,求她赐点仙水,洗洗这心里的脏。
走了约莫两个时辰,日头爬到头顶,肚子饿得咕咕叫。他正蹲在溪边啃麦饼,忽听见身后传来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扁担声,转头一瞧,见五个村妇正挑着担子往这边来。她们穿的粗布衣裳沾着泥点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的小腿晒得黝黑,挑着的竹筐里堆着白胖的萝卜,缨子还鲜灵灵地翘着。
“道长这是往哪去?”最前头的妇人停下担子,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,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。她约莫四十来岁,眼角有细纹,笑起来却像山涧的阳光,亮得晃眼。
寇子隆忙起身拱手:“贫道欲往麻姑洞,拜谒麻姑仙像。”
“嗤——”旁边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笑出了声,放下担子就往溪边走,“别去了,姑今日不在。”她说着脱了草鞋,赤着脚踩进溪水里,冰凉的泉水漫过脚踝,激得她打了个哆嗦,却笑得更欢了。
其余几个妇人也跟着放下担子,七手八脚地把萝卜从筐里倒出来,堆在青石上。有个梳双丫髻的年轻妇人,看着不过二十出头,抓起一颗最大的萝卜往寇子隆手里塞:“道长尝尝?刚从地里拔的,甜着呢。”
那萝卜沾着湿泥,沉甸甸的,寇子隆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他这辈子见的都是观里的香火、经卷,哪跟这般泼辣的村妇打过交道?正愣着,那四十来岁的妇人已经蹲在溪边洗萝卜了,水流哗啦啦地冲过她的指缝,把萝卜洗得雪白:“别瞧我们是山野妇人,这麻姑洞的事,我们比谁都清楚。姑今儿去瑶池了,得月上中天才回来,你这时候去,只能喝冷风。”
“就是就是,”一个扎绿头巾的妇人接口,手里的萝卜在石头上磕了磕泥,“去年有个从成都来的官老爷,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去了,在洞里守了三天,别说麻姑了,连只仙雀都没见着,倒冻得拉稀。”
寇子隆被她们说得脸发烫,心里却不服气。他偷偷打量这些妇人:粗布衣裳,赤着脚,指甲缝里还嵌着泥,怎么看都像是山下种萝卜的农户,哪会知道仙家的行踪?怕不是见他孤身一人,拿他寻开心?
正琢磨着,那双丫髻妇人又把萝卜往他怀里推了推:“拿着呀道长,不吃白不吃。我们这萝卜,是麻姑洞前那片地里长的,沾着仙气呢。”
寇子隆拗不过,只好接过来。萝卜表皮凉丝丝的,还带着露水的潮气。他刚想道谢,就见妇人们已经把萝卜洗得干干净净,正用砍柴刀切成薄片,撒上盐巴拌着吃。那四十来岁的妇人递给他一片:“尝尝?比你那麦饼爽口。”
他犹豫着放进嘴里,咔嚓一声咬下去,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,带着点土腥气,却比观里的素斋还让人舒坦。他正吃得愣神,那妇人已经挑了颗最大最圆的萝卜,用草绳捆了递过来:“拿着路上吃,到了洞里,要是渴了饿了,啃口这个比啥都强。”
寇子隆接过萝卜,心里犯嘀咕:这萝卜再甜,能比仙水灵验?可看着妇人们蹲在溪边,嘻嘻哈哈地分食萝卜,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们沾着水珠的脸上,竟让他想起老道长说的“道法自然”——或许,仙佛本就藏在这样的烟火气里?
他正想问问她们怎么知道麻姑的行踪,抬头却见妇人们已经收拾好担子,扁担往肩上一搭,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。那四十来岁的妇人回头冲他挥挥手:“记着,萝卜缨子别扔,泡水喝能明目。”
寇子隆忙拱手道谢,再抬头时,却见她们的身影转过山坳,像是被晨雾吞了似的,一下子就没了踪影。他心里咯噔一下——刚才明明听见扁担“吱呀”响,怎么转个弯就没声了?他追了两步,山坳那边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,哪还有半个人影?
手里的萝卜突然变得沉甸甸的,他低头一看,那萝卜表皮竟泛着淡淡的白光,像是蒙了层月华。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:刚才溪边的水明明是雪水融化,冰凉刺骨,那妇人赤着脚踩在里面,怎么一点都不哆嗦?还有那萝卜,清明刚过,山下的萝卜刚下种,这山里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收成?
“难道……”寇子隆倒吸一口凉气,猛地朝麻姑洞的方向跪下,对着山坳连连叩首,“多谢仙师指点!”
等他再站起来,手里的萝卜已经暖乎乎的,像是揣了个小太阳。他也不去洞里了,转身就往丈人观走。路上饿了,就啃口萝卜,那清甜顺着喉咙往下滑,连带着心里那点堵了三十年的疙瘩,都好像被泡软了。
回到观里,他把剩下的萝卜切成片,晒在屋檐下。奇怪的是,别家晒萝卜干都是越晒越黑,他这萝卜干却透着金黄,泡在水里还能冒出淡淡的香气。他把萝卜缨子泡水喝,喝了没半个月,原本花的眼睛竟清亮了许多,看经卷时不用再凑得那么近。
打那以后,寇子隆像变了个人。以前他总爱对着功德箱叹气,嫌香火不旺;如今却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开荒,种上了一片萝卜。他种的萝卜长得又大又甜,山下的村民都来买,他分文不取,只说:“拿去吃,沾了仙气的。”有人来求符消灾,他也不画那些花哨的符咒,就给人包一小包萝卜干,说:“心净了,灾就没了。”
有回成都府的知府老爷得了怪病,吃啥吐啥,请了多少名医都没用。听说丈人观有个得道的寇道长,特意备了厚礼来求诊。寇子隆也没把脉,就端出一碗萝卜缨子泡的水,说:“喝了它,往后少贪三杯酒,多吃两口素。”知府半信半疑地喝了,没过三天,病竟真好了。
这事一传十,十传百,丈人观的香火突然旺了起来。有人问他师从哪位仙师,他总指着后山的萝卜地笑:“是几位种萝卜的仙师教我的。”旁人只当他说胡话,他也不争辩,依旧每天扛着锄头种萝卜,闲暇时就坐在屋檐下晒萝卜干,哼着老道长教的《清心经》,日子过得像山涧的水,清清爽爽。
不知从哪年起,有人见他在观里设坛做法,嘴里念的不是经文,而是“萝卜要晒三天阳,阴干七日香”;手里挥的也不是桃木剑,而是一把薅萝卜缨子的小镰刀。有人打趣他:“道长这是成了‘萝卜仙’啦?”他听了就笑:“比起神仙,我更想当个种萝卜的。”
他活得越来越精神,头发虽白,却梳得整整齐齐;背有点驼,却总挺直着腰杆。七十岁那年,山下闹瘟疫,他把存的萝卜干全拿出来,煮了一大锅萝卜汤,让村民们来喝,喝了的人竟真的没染病。有人说他得了麻姑的仙术,要尊称他“寇仙师”,他却摆摆手:“我哪是什么仙师,就是个种萝卜的老道。”
到了隆兴年间,寇子隆已经一百零三岁了。那天他还在后山种萝卜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他直起身,望着麻姑洞的方向笑了笑,然后慢慢坐在田埂上,手里还攥着颗刚拔的萝卜,就那么闭了眼。
村民们发现他时,他脸上还带着笑,手里的萝卜蔫了,却透着股淡淡的香。大家把他葬在萝卜地边,坟头没立碑,只种了圈萝卜。每年清明,那片萝卜长得比别处都旺,有人说,是寇道长在地下还惦记着给麻姑洞的仙师们送萝卜呢。
后来有个从外地来的画师,听说了这事,特意来画麻姑洞。他在溪边等了三天,没见着驾云的麻姑,却看见五个村妇挑着萝卜担子从洞里出来,赤着脚在溪水里洗菜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。画师赶紧提笔去画,画完一看,那妇人们的衣袂上,竟沾着星星点点的桃花——就像老道长说的,麻姑的衣袖扫过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