阆州的雨,总带着股嘉陵江的潮气。那年秋天,雨下了整整一个月,青石板路滑得能照见人影,连城里最热闹的状元街,都少了些叫卖声。就在这样黏腻的雨天里,一桩奇案像水底的气泡,突然冒了出来,在阆州城的茶坊酒肆里炸开了锅。
李记布庄的李掌柜,是个出了名的仔细人。这天午后,雨稍歇,他正蹲在账房翻找去年的旧账本,忽然听见院里传来争吵声。探头一看,是自家小厮跟个半大少年在吵,那少年穿着件不合身的绿袍,手里竟拿着块象牙笏板,正梗着脖子说:“这是我家的东西,凭啥说你家的?”
李掌柜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那块象笏,是他爹当年在京做官时得的赏赐,去年秋天就不见了,全家翻遍了都没找着,以为是遭了贼,却没想会出现在这儿。他赶紧冲出去,一把夺过笏板,只见背面刻着个小小的“李”字——那是他爹的私印!
“这明明是我家的东西!”李掌柜气得手发抖,“你这小厮,从哪偷来的?”
那少年是州府通判衙门的小兵,被吓得脸发白,结结巴巴地说:“是……是通判公子让我来当掉的,他说……说是他家传的物件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,李掌柜当即就炸了。通判韩大人是出了名的清廉,怎么会有偷东西的儿子?可笏板上的印记做不了假,他咬咬牙,拽着小兵就往州府衙门去——这事必须说清楚。
州府衙门的鼓被李掌柜敲得震天响。郡守韩君(与通判同姓,非亲属)升堂时,脸上还带着刚审完案的疲惫。可听完李掌柜的控诉,再看那块象笏,他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。
“最近阆州不太平啊。”韩郡守揉着太阳穴,心里犯嘀咕。这半年来,城里好几户富户都遭了窃,丢的东西五花八门:张员外家的翡翠屏风、王秀才的绝版诗集、甚至连城西酒坊的陈年佳酿都被偷了几坛。官府立了赏格,派了不少捕快追查,却连个贼影都没摸着——现场没有脚印,没有撬痕,就像那些东西自己长了腿跑了似的。
李掌柜这桩案子,本不算大,可那小兵一口咬定东西来自通判公子,就让事情变得棘手了。韩郡守让人把小兵带到后堂细问,小兵吓得直哭,说通判公子叫他“处理”的东西多着呢,前几日还让他卖过一对玉如意,说是“闲着没用的旧物”。
这话一出,韩郡守心里有了数。他让人去查那对玉如意,果然是上个月被偷的张员外家的东西。紧接着,王秀才、酒坊老板……那些失主听说有了线索,都涌到州府递状子,你一言我一语,说的失窃时间,竟都跟通判公子最近“处理”物品的时间对得上。
通判韩大人是个急性子,听郡守说了这事儿,脸“唰”地就红了——一半是气,一半是羞。他自忖一生清白,怎么会养出偷东西的儿子?当下也顾不上体面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儿子的书房。
推开房门的瞬间,韩通判差点背过气去。
原本该放书卷的架子上,摆着个翡翠屏风,绿得晃眼——正是张员外家丢的那件;书桌上堆着个酒坛子,封口的泥印还是城西酒坊的记号;连床底下都塞着个锦盒,打开一看,里面是王秀才那本据说孤本的诗集。更离谱的是,墙角还堆着几件绸缎衣裳,一看就不是自家的款式。
“逆子!”韩通判气得浑身发抖,抄起桌上的戒尺就往里屋冲。
他儿子韩小哥正坐在窗边摆弄个小玩意儿,见爹气势汹汹地进来,竟一点不慌,反而笑嘻嘻地问:“爹,您看我这宝贝怎么样?”
“还敢说!”韩通判的戒尺没舍得落下,指着那些赃物,“这些东西哪来的?你说!”
韩小哥耸耸肩,一脸无所谓:“顺手拿的啊,他们放得太显眼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这是盗窃!是犯罪!”韩通判气得手都软了,“我韩家世代清白,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!世间之辱,莫过于此!”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,就往门外拖,“走!跟我去见郡守,该怎么判,我绝不护短!
郡守府里,韩小哥被爹拽着,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韩郡守看着这少年,心里又气又奇——这孩子看着眉清目秀,怎么做事这么荒唐?
“韩小哥,”郡守尽量放缓语气,“你爹把你送来,是想给你个机会。把东西还了,认个错,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。”
韩小哥撇撇嘴:“还就还呗,反正我也玩够了。”他领着兵卒回房,一一点出哪些东西是哪家的,说得分毫不差。兵卒们搬东西时,他突然按住一个布包,抬头对郡守说:“这个能不能留给我?”
布包里是一双不起眼的皮袜,黑色的,看着有些旧了,袜口还磨破了个小洞。
“这是什么?”郡守皱眉。
“就一双袜子,没人要的。”韩小哥眼睛发亮,“我上次登子城玩,看见它掉在城下,捡来试试,发现特别好用。”
“好用?”郡守更疑惑了,“一双破袜子能有啥用?”
“您看了就知道。”韩小哥说着,竟当众脱下鞋,把皮袜穿了上去。那袜子看着普通,可他刚穿好,整个人突然轻轻飘了起来,像被什么东西托着似的,脚离地面半尺高!
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。韩通判张大了嘴,手里的戒尺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韩小哥笑着冲众人摆摆手,脚尖一点,竟“嗖”地一下蹿到了房梁上,动作比猫还灵活。他在梁上走了几步,又轻盈地跳下来,落在桌子上,再一转身,已经站到了窗台上。
“看见没?”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“穿了这袜子,不管是墙还是屋顶,走上去都跟平地一样,谁也听不见动静。”
原来如此!那些失窃案难怪没痕迹,这小子根本是飞檐走壁进来的!
郡守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,韩小哥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,脚下一蹬,竟顺着窗棂往上爬,几下就翻到了屋顶,身影在瓦片上一点,像只大鸟似的,转眼就消失在连绵的雨雾里。
“逆子!”韩通判急得直跺脚,却一点办法没有。
韩小哥就这么消失了。郡守派人搜了三天三夜,把阆州城翻了个底朝天,连嘉陵江的渔船都查了,愣是没找着人。
那些失主领回了自己的东西,说起这事儿都直咋舌。张员外摸着他的翡翠屏风,后怕地说:“难怪我家护院说没听见动静,敢情是飞进来的!”王秀才捧着诗集,哭笑不得:“这小子偷书还算有眼光,知道我那本是孤本。”
韩通判又羞又愧,当天就递了辞呈。据说他离开阆州时,船过嘉陵江,还对着江面叹气:“养不教,父之过……”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
后来,这事儿越传越神。有人说韩小哥是得了仙术,穿了那双皮袜就能腾云驾雾;也有人说那袜子是妖怪变的,把人引上了邪路。临桂丞张寅听灵川尉王琨讲这故事时,正赶上桂林的雨季,雨丝斜斜地打在窗上,像极了阆州那天的雨。
“那皮袜到底是啥来头?”张寅追问。
王琨摇摇头,呷了口酒:“谁知道呢。或许就是双普通的袜子,遇上了个不安分的少年,才闹出这些事。”他望着窗外的雨,又补了句,“这世上啊,有些事,说不清,道不明,就像这雨,来了又走,谁知道下一站落在哪儿呢?”
这话没错。韩小哥再也没在阆州出现过,那双皮袜也跟着没了踪迹。只是从那以后,阆州人夜里总爱往房顶上看,说不定哪个月光好的夜里,能看见个穿皮袜的少年,正轻盈地从屋顶掠过,像一阵风,像一场梦。而状元街的茶坊里,说书先生把这事儿编进了段子,每次说到“皮袜腾空”,台下总能响起一片惊叹——这大概就是这桩奇案,留给阆州最深的印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