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城山的雾气总带着股草木的清苦,每年二月十五这日,雾气里还会混进香烛和斋饭的味道。四乡八镇的人踩着露水往山上赶,道袍的摆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,木簪上的流苏在风里打颤——这是青城山一年一度的道会,巨室张氏和唐氏轮着做东,会期三天,光是准备斋饭的米缸就得掏空十口。
今年轮到张家主事。天还没亮,张家的儿子张砚就带着仆役们封了观门,朱漆大门上贴着黄纸符,墨迹未干:“斋罢方启,擅入者斥。”观里的三清殿早摆好了案几,素面的白瓷碗码得像小山,道士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道袍,正围着香炉转圈,铜铃“叮铃”声裹在雾里,飘出半里地。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敲门声闷得像砸在棉花上,守在门后的阍者王二梗着脖子喊:“没看见符吗?斋没罢,谁也不许进!”
门外的人没应声,又敲了三下,节奏慢悠悠的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王二不耐烦了,拉开条门缝往外瞅——只见个道人站在雾里,青布道袍洗得发白,袖口磨出了毛边,头上戴着顶竹笠,竹篾间还卡着片枯叶。
“去去去,”王二“砰”地关上门,“张公子说了,斋饭没好,神仙来了也得等着!”
道人在门外轻笑了一声,声音像山涧的水,清凌凌的:“只是想借贵观的斋堂歇脚,何必这么凶?”
“凶?”王二隔着门骂,“再不走我放狗了!观里几百号人斋醮,被你搅了清静,张公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!”他听见门外没了动静,以为人走了,往石阶上啐了口唾沫,抱着胳膊靠墙打盹。
道人果然没再敲门。他转身往山下走,雾在他脚边绕来绕去,像想挽住他的道袍。山脚下有家卖茶的铺子,老板娘正蹲在灶台前煽火,铁锅里的茶沫子翻着白花。“店家,借个座。”道人掀开门帘,竹笠的边缘滴下几滴雾水。
老板娘抬头瞅了他一眼,往灶膛里添了把柴:“要茶吗?刚炒的雨前茶,五文钱一碗。”
道人解下背上的布包,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桌上:“来碗茶。”他瞥见墙角的案几上放着支秃笔,砚台里的墨还没干,“店家,借笔墨一用。”
老板娘指了指案几:“自便。”她转头看道人走到墙前,竹笠往墙上一挂,竹篾“咔”地卡在砖缝里。他提笔蘸墨,手腕悬在半空,雾从门缝钻进来,打湿了半张纸。
“偶乘青帝出蓬莱……”老板娘翻炒茶叶的手顿了顿,这道人字写得真好看,笔锋像山尖的石头,硬挺挺的却不扎人。等她把茶叶倒在竹匾里,道人已经写完了,正伸手解墙上的竹笠。
“老板娘,”道人把竹笠重新挂好,竹篾蹭着砖墙“沙沙”响,“帮我看着这笠,过几日来取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雾,“别让它被露水打湿了。”
老板娘刚要问他什么时候来,抬头却见门帘晃了晃,人已经没影了。雾顺着门帘的缝隙往里钻,她瞅了眼墙上的诗,又看了看那顶竹笠——笠檐歪歪的,竹篾断了两根,实在普通得很。
没等半柱香的功夫,突然有人指着墙尖叫:“动了!那笠在动!”
喝茶的山民们涌过去,只见那竹笠竟在墙上转了起来,竹篾带起的风把墨迹吹得发颤。起初转得慢,像磨盘似的,后来越来越快,竹影在墙上搅成个青灰色的圈,“呼呼”带起风来。有胆小的往后退,撞到了茶桌,粗瓷碗摔在地上裂成八瓣。
“我的娘!成精了!”
消息像长了翅膀,顺着石阶往观里飞。王二正打盹,被张砚揪着耳朵拽起来:“山下茶铺有个笠在转?快去看看!”等他们跌跌撞撞跑到茶铺,竹笠还在转,墙上映着的诗被风刮得更清楚了:“偶乘青帝出蓬莱,剑戟峥嵘遍九垓。绿履黄冠俱不识,为留一笠不沉埋。”
张砚盯着“绿履黄冠俱不识”七个字,脸“唰”地白了——绿履黄冠,不就是指观里的道士们?他想起刚才阍者说那道人穿青布道袍,可不就是诗里没提的“不识者”?
“快、快把笠取下来!”张砚伸手去够,手指刚碰到竹篾,笠突然停了,竹缝里卡着的枯叶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颤抖着摘下笠,见笠檐内侧还题着行小字:“三日后,雨落时来取。”
观里的道士们也赶来了,捧着那笠像捧着块烙铁。有个白胡子老道突然跪下,声音发颤:“这是仙人啊!‘偶乘青帝出蓬莱’,青帝是春神,这是仙人驾着春风来的!我们、我们竟把仙人挡在门外……”
“剑戟峥嵘遍九垓”,另一个道士指着诗行,“这是说仙人带着神兵巡游天下,我们却有眼无珠……”
张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把笠紧紧抱在怀里,指甲都掐进了竹篾里。他想起刚才阍者说“放狗”,想起自己说“搅了清静”,腿一软就跪在了茶铺地上。“都怪我!都怪我!”
茶铺老板娘叹了口气:“他说三日后雨落时来取,你们好好等着吧。”
接下来的三天,青城山的雾都带着股悔意。张砚把那首诗抄了百遍,贴在观门内侧,每个进出的道士都得念三遍,念到声音发哑。王二被罚跪在三清殿前,膝盖压着青石板,听着殿里的铜铃声,眼泪混着露水往下掉。
第三日午后,乌云从山尖压下来,雨点子“啪嗒”打在观门上。张砚带着所有人守在茶铺,眼睛盯着门口的石阶。雨越下越大,竹笠就放在桌上,竹篾被打湿,颜色深了一层,像哭过似的。
“来了!”有人指着雾里的身影,道袍在雨里飘得像片叶子。
道人走进茶铺,雨珠从竹笠边缘滚落,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。他拿起桌上的笠,往头上一戴,竹篾正好接住新落下的雨。“多谢店家照看。”他冲老板娘笑了笑,转身要走。
“仙长!”张砚赶紧跪下,身后的道士们也跟着跪了一片,“是我们有眼无珠,求仙长责罚!”
道人停下脚步,雨顺着笠檐滴在地上,“滴答、滴答”。他回头看了眼众人,声音混在雨里,轻轻的却很清楚:“责罚不必了。道在天地间,不在门里门外。”
雨突然大了,道人的身影很快被雾和雨吞没,只留下那句话在雨里飘。张砚捧着那首诗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原来道会的真谛,不是关起门来焚香转圈,是要把心敞开,像这青城山的雾,容得下每滴雨,容得下每个赶路的人。
后来,青城山的道会再也不封门了。观门永远敞着,茶铺的墙上拓了那首诗,往来的人都要念一念。有人说,每逢二月十五,要是起雾,能看见个戴竹笠的道人在观里转,竹笠上的枯叶,跟当年那片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