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初年的汴京,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霾里。伪齐政权盘踞河南,城头的旗帜换了又换,街面上巡逻的兵卒穿着陌生的甲胄,眼神里带着审视的寒意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清的紧张气息。
枢密院使臣李忠,正缩在一家破败的酒肆角落,手里捏着半盏冷酒,指尖却在微微发颤。他本是晋地人,生得高大魁梧,性子豪爽,在汴京做官时交游广阔,三教九流都认得些。可如今,他是带着密令来的——刺探伪齐的军情,联络潜伏的义士。这身使命,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日夜难安。
“李兄?真的是你?”一个油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李忠猛地回头,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汉子站在那里,脸上堆着假笑,正是他以前认识的田庠。这田庠是个出了名的无赖,专靠坑蒙拐骗过活,当年还曾向李忠借过钱,一直没还。
李忠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短刀:“是田兄啊,多年不见,别来无恙?”
“托福托福。”田庠凑近几步,压低声音,眼神里闪着贪婪的光,“李兄这几年可是发了?竟有闲情雅致来这汴京喝酒。只是……我听说南边来的人,在这儿可不太安全啊。”
李忠的心沉了下去。田庠这话,分明是知道了他的底细。伪齐对南宋派来的间谍查得极严,一旦查实,便是死罪,告密者还能得重赏。这无赖,怕是盯上自己了。
“田兄说笑了。”李忠强装镇定,“我不过是来探亲,哪是什么南边来的?”
“探亲?”田庠嗤笑一声,伸手搭上李忠的肩膀,力道却不轻,“李兄就别瞒了。当年你在枢密院当差,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。如今南边来人,不就是为了那些‘公事’?实不相瞒,这汴京城里,想拿你领赏的人可不少。”
他顿了顿,凑近李忠耳边,声音像毒蛇吐信:“不过嘛,你我是旧识,我也不为难你。想当年,你还借过我三百贯钱,如今该还了吧?把钱给我,我就当没见过你,如何?”
李忠气得浑身发抖,他哪里借过这么多钱?分明是田庠趁机敲诈!
“你胡说!”李忠猛地拍开他的手,怒目圆睁,“我李忠就是死,也不会受你这无赖的要挟!”
“死?”田庠脸色一沉,“李兄何必这么刚烈?是钱重要,还是命重要?你若不依,我现在就喊人,看你走不走得掉!”
两人正僵持着,邻桌一个喝闷酒的汉子忽然站起身。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,腰间别着把砍柴刀,脸上线条硬朗,眼神却很平静,一看便知是西北来的汉子。
“这位兄台,”汉子走到李忠身边,拱手道,“我是陕西来的刘生,刚才听了几句,斗胆说句公道话。”
他转向田庠,淡淡道:“田兄这样逼人,怕是不妥吧?”
田庠打量了刘生一眼,见他穿着普通,不像是什么权贵,便没放在眼里:“我跟李兄算账,关你什么事?识相的滚开!”
刘生没理他,只对李忠说:“李兄,我知道你觉得这人心肠歹毒,可你想想,你现在就像掉在陷阱里,跟他争曲直有什么用?是身家性命重要,还是这点钱重要?万一事机败露,岂不是坏了大事?”
李忠皱着眉,心里天人交战。他何尝不知道刘生说得有理?可让他向田庠这等无赖低头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
“我看,不如先给他一半。”刘生低声道,“权当是破财消灾。”
李忠怀疑地看着刘生,不知他是不是和田庠一伙的。可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,田庠那眼神,已经像饿狼盯着猎物,再拖下去,恐怕真要出事。他咬了咬牙,从怀里摸出个钱袋,扔给田庠:“这里面有一百五十贯,算我倒霉!”
田庠掂了掂钱袋,脸上露出满意的笑:“早这样不就完了?”他揣好钱袋,又瞪了李忠一眼,转身就要走。
“田兄慢走。”刘生忽然开口,“我正好也要去晋绛一带做点小生意,不知可否同行?路上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田庠愣了愣,看刘生不像坏人,又想着多个人路上也热闹,便点头道:“行啊,正好路上有个伴。”
李忠看着两人结伴离开,心里疑窦丛生。这刘生,到底是何用意?
几日后,黄河岸边。
秋风萧瑟,卷着黄沙,拍打在脸上生疼。田庠和刘生各带着一个挑行李的仆役,正坐在河滩上歇脚。河水浑浊,打着旋儿向东流去,远处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曳,像一片枯黄的波浪。
“这鬼天气,真是能把人吹跑。”田庠裹紧了身上的长衫,抱怨道。他这几日用李忠给的钱买了不少绸缎,打算运到晋绛去卖,赚笔差价,心里正美滋滋的。
刘生没说话,只是望着滔滔黄河,眼神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。过了半晌,他忽然问:“田兄是哪里人?今年多大了?”
田庠随口答道:“我是汴京本地的,今年三十五。问这干啥?”
“没什么。”刘生转过头,目光落在田庠脸上,“这么说,你是大宋的百姓,从小吃的是宋朝的水土?”
田庠愣了一下,不知刘生为何突然说这个,含糊道:“算是吧。”
“我也是大宋的遗民。”刘生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,“老家在陕西,当年伪齐占了河南,我一家老小都没来得及南迁,只能在这伪土上苟活。这些年,我天天盼着王师北定,能重归大宋,可每次听到的,都是些道听途说的消息,真真假假,让人心里着急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田庠:“朝廷派来的人,像李兄那样真心为国家办事的,实在难得。我们这些沦落在伪土的人,本该帮衬一把,你怎么反倒用这事要挟他,勒索钱财?”
田庠脸色一变,强辩道:“你胡说什么?是他欠我的钱,我不过是讨回来而已!”
“欠你的钱?”刘生冷笑一声,“我早就打听清楚了,你当年只借过他几十贯,如今却狮子大开口要三百贯,还拿他的性命要挟。你这样做,就不怕遭天谴吗?”
田庠被说中了心事,恼羞成怒,猛地站起身:“你到底是谁?管我这么多闲事!”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”刘生也站了起来,腰间的砍柴刀“噌”地一声出鞘,寒光闪闪,“重要的是,我不能让你这样的败类,坏了我们北方汉人的名声!让南边的人以为,我们都像你一样,见利忘义,没有骨气!”
田庠吓得后退一步,结结巴巴道: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我告诉你,杀人是要偿命的!”
“偿命?”刘生眼神一凛,“像你这样的人,活着也是祸害!”
话音未落,他手中的砍柴刀已经挥了出去。田庠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,只觉得脖子一凉,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鲜血喷溅在黄沙上,像开了一朵诡异的红花。
田庠的仆役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跑,却被刘生的仆役一把按住,手起刀落,也倒在了河滩上。
刘生面不改色,和仆役一起,将两具尸体拖到河边,扔进了浑浊的黄河里。河水翻滚着,很快就将尸体吞没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收拾东西,回汴京。”刘生擦了擦刀上的血,沉声说道。
回到汴京,刘生径直找到了李忠的住处。李忠见他回来,还带着田庠那两个沉甸甸的行李担子,顿时吃了一惊。
“刘兄,这是……”
“田庠已经死了。”刘生打开担子,里面的绸缎和钱财露了出来,“这些都是他从你那讹去的,还有他自己的东西,一并还你。”
李忠这才明白过来,又惊又喜,连忙问道:“刘兄,你……你把他杀了?”
刘生点了点头,将在河滩上的事简略说了一遍。
李忠又后怕又感激,连忙从钱财里拿出一半,递给刘生:“刘兄大恩,我无以为报,这点钱你务必收下!”
刘生却笑着推开了他的手:“我杀他,不是为了钱,是看不惯他那副卖国求荣、见利忘义的嘴脸。我虽是陕西匹夫,却也知道忠义二字。李兄身负国家重任,还是早日完成使命,南下复命吧。”
他对着李忠长揖一礼,转身便走,步履坚定,很快就消失在汴京的巷陌深处。
李忠站在门口,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心里又敬佩又感慨。他甚至忘了问刘生的全名,只记得他腰间那把闪着寒光的砍柴刀,和那句掷地有声的“我亦宋遗民”。
后来,李忠顺利完成了使命,回到南方,向枢密院禀报了刺探到的军情,也说起了刘生的事迹。只是他只知对方是陕西来的刘生,连全名都不知道,更不知其下落。
“如此义士,却连姓名都没留下,实在可惜。”枢密院的官员们听了,都唏嘘不已。
可在河朔大地,像刘生这样的人,又何止一个?他们或许只是寻常百姓,或许默默无闻,却在心里守着那份对大宋的忠义,像黄河岸边的芦苇,看似柔弱,却在狂风中牢牢扎根,等待着王师北定的那一天。
黄河依旧东流,带着泥沙,也带着无数像刘生一样的期盼,奔向远方。而那个陕西刘生的故事,也随着河水,在民间悄悄流传,成为乱世中一抹温暖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