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道六年的六月,临川城像被扔进了蒸笼,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。后溪村的稻田里,稻穗刚抽齐,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,田埂上的土路裂开一道道口子,踩上去能扬起半尺高的黄尘。王四的家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,土坯墙的缝隙里塞着干枯的茅草,门楣上挂着的玉米棒子早已被晒得发白。
王四是村里出了名的混不吝,三十出头的年纪,身强力壮,却懒得下地干活,整日里要么在镇上的赌坊混到深夜,要么就窝在家里喝酒。最让人不齿的是他对老爹的态度——那老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,背早就被田埂压弯了,脸上刻满了皱纹,却还要被儿子呼来喝去,稍有不顺心,王四的拳头就挥了过去。
“老东西,今儿的酒呢?”这日午后,王四从镇上回来,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,看见老爹正蹲在门槛上编草鞋,顿时火冒三丈,抬脚就把旁边的竹筐踢翻了,“让你弄点酒,耳朵聋了?”
老爹吓得一哆嗦,手里的草绳掉在地上:“四儿,家里……家里没余钱了,昨天刚交了夏税……”
“没余钱?你不会去借?”王四几步冲过去,一把揪住老爹的衣领,将他搡得踉跄着后退,“我养你这么大,喝点酒都舍不得?”说着,拳头就落在了老爹的背上。
老爹佝偻着身子,不敢躲,也不敢喊,只是闷哼着,背上的旧伤叠新伤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邻居们听见动静,隔着篱笆偷偷看,却没人敢上前劝——王四的蛮横是出了名的,谁劝骂谁,上次村东头的张老汉说了句“对爹好点”,就被他堵在门口骂了整整一下午。
这次的殴打比往常更狠,王四像是撒不完的邪火,直到自己累了才住手,摔门进了里屋。老爹趴在地上,半天没爬起来,嘴角渗着血丝,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野草一样疯长。他活了一辈子,从没跟人红过脸,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逆子?这些年,族人劝过多少次,说“家丑不可外扬”“他总会懂事的”,可懂事的日子在哪呢?
“我要去告官!”老爹挣扎着爬起来,眼里噙着泪,却透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。他颤巍巍地拍了拍身上的土,往屋里摸索了半天,找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换上,又揣了几个干硬的饼子,踉踉跄跄地往县城走。
刚走到村口的岔路口,就被王四追上了。王四手里攥着两枚沉甸甸的铜钱,是二百文,他几步冲到老爹面前,把钱往老爹怀里一塞,脸上挂着嘲讽的笑:“爹,您不是要去告官吗?这点钱给您当投状费,不够我再给凑点——您去啊,看县太爷能把我怎么样!”
老爹看着那两枚铜钱,气得浑身发抖,他猛地把钱扔在地上:“我不要你的钱!我只要官府治你的不孝之罪!”
“哟,还挺硬气?”王四弯腰捡起铜钱,又往老爹怀里塞,“拿着吧,别到时候连衙门的门都进不去。”他故意把钱塞进老爹的衣襟里,拍了拍,“您走您的,我倒要看看,这官老爷是不是闲得慌,管咱们家的闲事。”
老爹没再理他,转身就走,脊梁挺得笔直,像是背着全村人的目光。王四则站在原地,看着老爹的背影啐了一口,转身往镇上的酒坊走去——他才不信老爹真敢告官,就算告了,还能把他抓起来不成?
老爹走了还不到半里地,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变了脸。西边的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,迅速蔓延开来,遮住了太阳,风“呼”地一下刮起来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树叶,打在人脸上生疼。“要下雨了!”老爹心里咯噔一下,抬头看了看天,只见乌云里闪着电光,闷雷滚滚,像是有巨兽在云层里咆哮。
他连忙往旁边的一户人家跑,那是户姓刘的人家,平时跟老爹还算和睦。刘家的门没关,老爹一头冲进去,刚站稳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,紧接着,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空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震得房梁都在颤。
“王叔,您这是去哪?遇上这鬼天气。”刘家媳妇从里屋出来,手里拿着块干布,“快擦擦,别淋着了。”
老爹接过布,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还没来得及说话,外面的雷雨就更凶了,闪电一道接一道,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,雷声几乎是贴着地面滚过,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。他缩在门后,心里七上八下的,既怕雨下太大耽误去县城,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——这雷也太吓人了。
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,雷声渐渐小了,雨也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老爹谢过刘家媳妇,急着赶路,刚走出院门,就看见几个村民慌慌张张地往村口跑,嘴里喊着:“出事了!出事了!王四被雷劈了!”
老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脚步像被钉住了。
“王叔,您快去看看吧!就在老槐树下!”一个村民看见他,急忙喊道。
老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村口的,只觉得双腿发软。远远地,就看见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,议论声嗡嗡的。他挤进去一看,顿时眼前一黑——王四躺在地上,浑身焦黑,头发都被烧焦了,早已没了气息。
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,在王四的胁下,那两枚铜钱竟嵌在了皮肉里,周围的血肉都被烧焦了,铜钱的边缘和皮肉紧紧连在一起,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一样。
老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襟——刚才王四塞给他的那二百钱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报应啊……”有老人颤巍巍地说,“对爹不孝,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……”
“你看那钱,嵌在肉里呢,就是他塞给王叔的那二百文!”
“怪不得刚才雷打得那么凶,原来是冲着他来的……”
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老爹的耳朵,他看着地上王四焦黑的尸体,又看了看那两枚嵌在肉里的铜钱,忽然蹲在地上,“呜呜”地哭了起来。那哭声里,有恨,有怕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——他盼着王四受惩罚,却从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。
后来,村里人把王四埋了,埋在村后的乱葬岗上,连块碑都没立。老爹没再去县城告官,也没再提过这件事,只是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,每日里还是下地干活,编草鞋,只是路过老槐树下时,总会绕着走。
那两枚被雷劈进王四肉里的铜钱,被胆大的村民挖了出来,却再也没人敢碰,最后扔到了村外的河里。有人说,在雷雨夜经过河边,还能看见水面上闪着铜钱的光,听见有人在水里骂骂咧咧的,像极了王四的声音。
后溪村的日子还在继续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只是老人们教育孩子时,总会说起乾道六年六月的那场雷雨,说起王四的事,末了总要叹口气:“做人啊,得有良心,尤其是对爹妈,不然……老天爷都看着呢。”
夏日的阳光依旧毒辣,照在稻田上,稻穗渐渐饱满,只是村口的那棵老槐树,自从被雷劈过之后,就再也没抽出过新枝,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,像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关于不孝与报应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