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州城西的军营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,盘踞在旷野与城郭的交界地带。营墙是夯土筑成的,历经风雨侵蚀,墙面上布满了沟壑,露出深浅不一的土黄色,仿佛老人脸上的皱纹。营里的士兵换了一茬又一茬,只有营侧那座小小的天台山庙,始终静立在那里,看日升月落,听号角晨昏。
没人说得清这庙为何叫“天台山庙”。蔡州境内并无天台山,庙也不大,不过一间正殿,两间偏房,青砖灰瓦,朴素得近乎简陋。庙里没有神像,只有一块突兀立着的青石,高三尺有余,形状不规则,像是被人从某个山巅硬生生凿下来的。最奇的是石上那对“眼”——并非人工雕琢,而是天然形成的两个浅凹,里面常年汪着一泓清水,无论旱涝,从不干涸。水色清冽,映着天光,细看时,竟能觉出几分温润的灵气。
有好事者曾想探究这石头的底细。一伙营里的老兵闲得发慌,找来锄头铁锹,围着石头往下挖。挖了一尺,石头还在;挖了三尺,石头似乎更宽了;挖到丈许深,那青石依旧向地下延伸,黑黢黢的看不见底,倒像是连着地心深处的脉气。众人越挖越心惊,夜里总梦见被什么东西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洞,终于不敢再动,又乖乖把土填了回去,只是从此路过庙前,都忍不住加快脚步,觉得那石头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。
比石头更神秘的,是庙里的小白蟾蜍。
那蟾蜍通体雪白,像用碎雪捏成的,连一点杂色都没有,唯独一双眼睛,红得似朱砂,亮得像两点星火。它不常露面,大多时候就待在青石眼的水里,浮在水面时,像一片小小的白玉荷叶;沉下去时,便了无踪迹,只留那汪清水静静荡漾。
但它偶尔也会走出庙门,晃晃悠悠地爬到附近的人家去。怪事就在于,但凡它去过的人家,不出几日,总会有喜事临门——或是久婚未育的媳妇怀了孕,或是困顿的农户田里收成格外好,或是出门的家人平安归来。久而久之,蔡州城西的百姓都把这小白蟾蜍当成了吉祥的征兆,若是哪家门槛上、窗台上出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,全家都会小心翼翼地守着,直到它自己慢悠悠地离开,再朝着天台山庙的方向拜上几拜。
崇宁四年的春天,蔡州城里的柳丝刚抽出嫩黄的芽,朱胜非家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奇事。
朱胜非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举子,住在城西的巷子里。他家是本地望族,祖上出过几任小官,到了他父亲这一辈,虽未仕进,却也薄有家产,足够供他安心读书。朱胜非自小聪慧,读书刻苦,性子却不迂腐,闲暇时也爱和邻里闲聊,听些军营或天台山庙的趣闻。他对那只白玉蟾蜍早有耳闻,只是从未亲眼见过,心里总存着几分好奇。
这日清晨,朱胜非刚洗漱完毕,正准备去书房温书,忽听母亲在院里低呼一声:“胜非,你快来看!”
他快步走出房门,只见母亲正站在堂屋门口,指着门槛下方,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欢喜。朱胜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心脏猛地一跳——那门槛与地面相接的缝隙里,赫然蹲着一只小白蟾蜍!
它比传闻中更惹人注目,雪白雪白的身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一对朱红色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着他,像是有灵性一般。朱胜非屏住呼吸,生怕惊动了它,缓缓蹲下身,仔细打量。那蟾蜍不怕人,反而微微歪了歪头,像是在回应他的注视。
“这……这不是天台山庙的那只玉蟾蜍吗?”母亲的声音带着颤音,“它怎么跑到咱家来了?”
邻里听到动静,也围了过来,看到蟾蜍,都啧啧称奇。“朱家要走好运了!”有人嚷道,“玉蟾蜍上门,定是吉兆!”
朱胜非心里又惊又喜,却也多了个念头。他起身回屋,取来一只干净的白瓷碗,碗是新的,还带着窑火的气息。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扣在蟾蜍身上,又找来几张结实的桑皮纸,沿着碗口与地面的缝隙仔细封好,连一丝透气的空隙都没留下,最后还在纸上轻轻按了几个指印,做了标记。
做完这一切,他蹲在地上,对着瓷碗轻声祝祷:“若你真有灵性,是天台山庙的神物,便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。我朱家虽盼吉祥,却不敢强留。若你能自归庙中,便是应了我的话,也让我信了这世间真有灵通之事。”
祝祷完毕,他站起身,叮嘱家人不可碰这瓷碗,便转身进了书房。只是这一日,他握着笔,眼前却总浮现那对朱红的眼睛,书也读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挨到日暮时分,霞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朱胜非深吸一口气,走到堂屋门口,蹲下身,轻轻揭开了桑皮纸。四周静悄悄的,邻居们也闻讯赶来,围在一旁屏息看着。
他手指微微用力,将白瓷碗缓缓举起——碗底空空如也,那只雪白的蟾蜍,连同它那双朱砂般的眼睛,早已不见踪影。
“真没了!”有人低呼。
“难道……真自己走了?”
朱胜非心里一动,放下瓷碗,对母亲说了句“我去去就回”,便转身朝着城西军营的方向快步走去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路边的野草沾着暮色的露水,踩上去湿漉漉的。
到了天台山庙,庙门虚掩着,他轻轻推开,里面静悄悄的,只有风穿过檐角的声音。他径直走到那块青石前,探头看向石眼的水洼——只见水面上,那只小白蟾蜍正悠然地浮着,朱红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微光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朱胜非站在青石旁,看着蟾蜍,又看了看那汪清水,忽然笑了。他对着青石和蟾蜍深深一揖,转身离开了庙。
这年秋天,省试放榜的消息传到蔡州。朱胜非的名字赫然在列,而且名次靠前,足以参加殿试。消息传来,朱家上下欢腾,邻里纷纷前来道贺,都说这是那日玉蟾蜍上门带来的好运。
朱胜非站在自家院子里,望着天台山庙的方向,心里感慨万千。他不知道那蟾蜍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的祝祷,也不知道登第是否真与它有关,但他总觉得,那只雪色朱目的生灵,像一个温柔的暗示,藏在崇宁四年的春风里,告诉世人,这世间总有一些无法言说的玄妙,在不经意间,与人心的期盼相连。
后来,朱胜非官至丞相,封鲁国公,人们都称他朱鲁公。他偶尔会想起蔡州城西的天台山庙,想起那方永不干涸的石眼,想起那只在晨光中与他对视的玉蟾蜍。只是官务繁忙,再未回过故乡。而那座小庙,那方青石,那只蟾蜍,依旧在蔡州的岁月里静静存在着,继续见证着一户户人家的悲欢,一个个关于吉祥的传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