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建炎年间,天下纷乱,金兵南下的铁蹄踏碎了江南的宁静,盗寇四起,百姓流离。建安城中,曾有一户叶姓人家,户主叶德孚的人生,本可循着祖母的期盼安稳度日,却因一场生死抉择中的不义之举,落得个鬼神共愤、客死他乡的结局,也让一段关于因果报应的往事,在岁月中流传至今。
叶德孚出生时,建安还是一片太平景象,可命运的阴霾早早笼罩了他——年幼时,父母便相继离世,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。就在他孤苦无依、几乎要流落街头之时,祖母不顾年迈体弱,毅然扛起了抚养他的重担。这位老人没有读过多少书,却深知“养不教,父之过”的道理,不仅要让叶德孚吃饱穿暖,更要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。
那时的叶家并不富裕,祖母为了撑起这个家,可谓耗尽了心力。白天,她要去田间劳作,面朝黄土背朝天,把汗水洒在庄稼地里,只为收获些许粮食糊口;傍晚归来,还要纺纱织布,昏暗的油灯下,她的双手在纱线间穿梭,常常忙到深夜,织好的布匹要么拿去换些油盐酱醋,要么攒着给叶德孚做新衣。有时,为了多挣几个铜板,她还会帮邻里缝补衣物,哪怕指尖被针扎得满是血痕,也从不多言一句辛苦。
在生活的重压下,祖母从未放松对叶德孚的管教。清晨天不亮,她就会叫醒叶德孚,教他读书识字——哪怕只是最基础的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,她也会一字一句地教,遇到自己不懂的地方,便会趁着去镇上赶集时,向私塾先生请教,回来再转述给叶德孚。她常对叶德孚说:“做人要走正路,待人要存善心,将来若是有能力了,万万不可忘了本分。”
叶德孚在祖母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大,从懵懂孩童长成了挺拔青年。随着年龄增长,他也开始帮着祖母打理家事,可骨子里的惰性与自私,却在不知不觉中滋长。他总觉得祖母的叮嘱太过啰嗦,田间劳作太过辛苦,常常找借口偷懒,要么躲在屋里睡觉,要么跑去和邻里的孩子玩耍,把祖母的嘱托抛到九霄云外。祖母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多次劝说,叶德孚却只是表面应承,转头依旧我行我素。
一日,祖母带着叶德孚去镇上赶集,偶遇一位云游的术士。那术士看着叶德孚的面相,又掐指算了算,对祖母说:“老人家,您这孙儿是个有官运的,将来定能得个一官半职,只是还需好好教导,莫让心性走偏了。”祖母听了这话,喜出望外,连忙拿出身上仅有的碎银子答谢术士。从那以后,“叶德孚能当官”的念头,就像一颗种子,在祖母心中扎了根。
回到家后,祖母拉着叶德孚的手,满眼期盼地说:“术士说了,你将来能当官。我这辈子没别的心愿,就想看着你有出息,将来我还要帮你求娶一位宗室女子为妻,让你彻底摆脱眼下的困境,光耀门楣。”叶德孚听了,心中也泛起一阵窃喜,他幻想着自己当官后锦衣玉食、受人敬仰的模样,却完全没注意到祖母眼中那深深的疲惫,以及为了实现这个目标,老人又要付出多少辛劳。
自那以后,祖母更加拼命地治生。她不仅扩大了种植的庄稼面积,还开始学着做些小买卖,把自家种的蔬菜、织的布匹拿到镇上售卖,有时为了能卖个好价钱,她甚至要走十几里山路,去更远的集市。日积月累,祖母手里渐渐攒下了一些积蓄,她把这些钱小心翼翼地存起来,一部分用来供叶德孚读书,一部分则留着,盼着将来能帮叶德孚打点关系、迎娶宗女。
时间一晃,到了建炎三年。这一年,局势越发动荡,盗寇的势力不断扩张,建安城外时常传来战乱的消息,百姓人心惶惶。祖母看着日益紧张的局势,心中十分不安,她深知一旦盗寇攻破城池,后果不堪设想。于是,她开始劝说叶德孚:“德孚啊,如今外面不太平,咱们还是赶紧搬到州城去吧,那里城池更坚固,或许能躲过这场灾祸。”
叶德孚起初并不愿意,他觉得建安城还算安稳,搬去州城还要重新打理家业,太过麻烦。可架不住祖母日日劝说,再加上听到越来越多关于盗寇烧杀抢掠的传闻,他最终还是同意了。祖孙俩收拾好家中的细软,带着家里的两个奴婢,一路奔波,终于抵达了州城。原以为到了州城就能高枕无忧,可他们没想到,灾难来得如此之快。
就在他们搬来州城没过多久,大批盗寇便围攻了州城。州城的守军虽然奋力抵抗,可盗寇人数众多,攻势凶猛,城墙很快就被攻破。一时间,州城内哭喊声、厮杀声四起,火光冲天,百姓们四处逃窜,场面混乱不堪。
当时的叶德孚刚满二十一岁,正是身强力壮之时,而祖母已经七十岁高龄,常年劳作让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,面对混乱的局势,她根本无法快速奔跑。看着四处逃窜的人群,祖母心中又急又怕,她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跑不掉了,可她不愿让叶德孚出事。于是,她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,颤抖着递给叶德孚——那里面装着她一辈子的积蓄:五十两黄金,三十铤白银。
“德孚,这是我这辈子攒下的所有钱,你拿着,赶紧带着两个奴婢出城去!”祖母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你记住,出了城之后,一定要再回来接我,千万不能丢下我!我就算是死了,到了地下,也会向阎王告你,绝不会放过你!”
叶德孚接过布包,触手冰凉的金银让他心中一阵悸动。他看着眼前年迈体弱的祖母,又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厮杀声,心中开始挣扎:如果带着祖母,肯定跑不快,说不定两人都会死在盗寇手里;可如果丢下祖母,自己就能拿着钱顺利出城,保住性命,还能保住这笔巨款。
贪婪与恐惧最终战胜了亲情。叶德孚紧紧攥着布包,对祖母说了一句“您等着,我先出去探探路,马上回来接您”,便转身带着两个奴婢,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门方向跑去。他跑得飞快,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,完全没有回头看看祖母的身影,也早已把祖母“一定要回来接我”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祖母站在原地,看着叶德孚远去的背影,眼中的期盼渐渐变成了绝望。她拄着拐杖,想要跟上,可刚走几步,就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。很快,一群手持刀枪的盗寇冲了过来,祖母躲闪不及,最终倒在了盗寇的刀下,临终前,她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叶德孚离去的方向,满是不甘与悲愤。
叶德孚带着两个奴婢,一路躲躲藏藏,终于逃出了州城。出城后,他并没有按照承诺回去接祖母,而是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躲了起来,直到盗寇撤离,局势渐渐稳定,他才敢出来。此时的州城早已一片狼藉,到处都是断壁残垣,死去的百姓随处可见。叶德孚也曾假意回去寻找祖母,可他只是在城外转了一圈,看到城中一片混乱,便以“找不到祖母踪迹”为由,放弃了寻找——他心里清楚,祖母大概率已经死了,而他根本不想面对这个事实,更不想为祖母收尸。
摆脱了祖母这个“累赘”,又手握巨额财富,叶德孚的心思很快就活络起来。他拿着祖母留下的金银,先是在城外买了大片良田,雇人耕种,收取地租;后来又发现贩卖茶叶有利可图,便开始做起了茶叶生意。他凭借着手中的资本,低价收购茶叶,再高价卖出,短短几年时间,就积累了大量财富,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。
在此期间,他完全没有想过祖母的惨死,反而觉得是祖母的“牺牲”让他获得了财富,让他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他甚至开始四处打点关系,想要实现祖母当初的期望——当官。
绍兴八年,叶德孚通过贿赂官员、请人代笔考试等手段,竟然真的获得了乡荐的资格。乡荐是科举制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,获得乡荐,就意味着有了参加更高一级考试、进入仕途的机会。叶德孚为此十分得意,觉得自己离当官的目标越来越近了。
不仅如此,他还凭借着雄厚的财力和“乡荐”的身份,真的如愿娶到了一位宗室女子。成婚那天,叶家张灯结彩,宾客盈门,叶德孚穿着华丽的礼服,接受着众人的祝贺,风光无限。可他却忘了,他如今拥有的一切,都是用祖母的性命换来的;他更忘了,祖母当初期盼他当官,是希望他能做个好官,造福百姓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靠着投机取巧、不择手段向上爬。
婚后不久,叶德孚又通过关系,获得了“将仕郎”的官职。将仕郎虽然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,没有实际职权,却也是朝廷认可的官员身份,这让叶德孚更加得意忘形。他开始摆起官架子,对周围的人颐指气使,挥霍无度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“成功”之中。
绍兴九年,到了官员参选的日子,叶德孚一心想要谋求更高的官职,便四处打听能预知前程的人。有人告诉他,蜀人韩慥精通命理之术,能准确预测人的祸福吉凶,许多官员都曾找他问过命。叶德孚听了,立刻决定去找韩慥,希望能从韩慥口中听到自己前程似锦的消息。
七月二日这天,叶德孚身着官服,带着随从,趾高气扬地来到了韩慥的住处。韩慥看上去五十多岁,面容清瘦,眼神锐利,让人不敢小觑。叶德孚落座后,便开门见山地说:“韩先生,我如今已是将仕郎,此次前来,是想让你帮我算算,我将来的仕途如何,能不能升到更高的官职。”
韩慥仔细打量了叶德孚一番,又让他报上生辰八字,随后便闭目掐指推算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韩慥睁开眼睛,缓缓说道:“你确实能当上官,就算不读书,也能凭借其他手段获得官职。但如果你想知道更长远的前程,就等过了二十二日立秋之后,再来找我,到时候我再详细跟你说。”
叶德孚原本以为韩慥会夸他前程远大,没想到韩慥不仅没有说一句吉利话,反而还提到“不读书亦可当官”,暗指他的官职来得不光彩,最后还让他等立秋之后再来。这让心高气傲的叶德孚十分愤怒,他觉得韩慥是在故意羞辱他,更是在敷衍他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!”叶德孚猛地一拍桌子,站起身来,指着韩慥怒斥道,“我好心来找你问命,你却在这里胡说八道!什么叫不读书亦可当官?什么叫等立秋之后再来?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?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打你一顿,让你知道我的厉害!”
韩慥面对叶德孚的怒火,依旧面不改色,只是淡淡地说:“我只是据实而言,信不信由你。”
当时,还有一位名叫黄德琬的人也在韩慥家中,他见叶德孚情绪激动,生怕闹出人命,连忙上前劝说:“叶官人,息怒息怒!韩先生只是按照命理推算,并无恶意。您若是不喜欢听,咱们先回去,没必要在这里动气啊。”
叶德孚本想继续发作,可看着黄德琬诚恳的眼神,又想到自己毕竟是朝廷官员,若是真的动手打人,传出去影响不好,便强压下心中的怒火,狠狠地瞪了韩慥一眼,甩袖而去,临走前还放下狠话:“你给我等着,若是将来我前程似锦,定要让你为今日的言行付出代价!”
离开韩慥的住处后,叶德孚的心情依旧十分糟糕,他觉得韩慥就是个江湖骗子,根本不懂什么命理之术,对韩慥的话也没放在心上。可他没想到,韩慥的话很快就应验了。
在他找韩慥问命后的第十六天,叶德孚突然病倒了。起初,他只是觉得身体有些乏力,以为是最近操劳过度,休息几天就好。可没过多久,他就开始大口呕血,脸色苍白如纸,身体也越来越虚弱。这下,叶德孚终于慌了,他连忙请了好几位名医来看病,可医生们把脉后,都只是摇头叹气,说他的病十分奇怪,病因不明,无法医治。
就在叶德孚病得奄奄一息之时,一位与他同岁的同乡僧人来到了他的家中。这位僧人平时以贩卖茶叶为生,与叶德孚也算有些交情。僧人见叶德孚病成这样,心中十分同情,便询问起他的病情。叶德孚虚弱地告诉僧人,自己找韩慥问过命,韩慥说他过不了立秋。
僧人听了,心中一动,他知道韩慥的命理之术十分灵验,便对叶德孚说:“叶官人,既然韩先生这么说,不如我再带着你的生辰八字去找他问问,或许能找到化解之法。”叶德孚此时已经走投无路,只能点头同意,让僧人拿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去找韩慥。
僧人很快就来到了韩慥的住处,他恭敬地将叶德孚的生辰八字递给韩慥,请求韩慥帮忙想想办法。韩慥接过生辰八字,看了一眼,便认出这是叶德孚的,他对僧人说:“我记得这个月初,我曾给这个人算过命。当时我就说了,他过不了立秋。若是立秋那天他还没死,我以后就再也不谈命理之术了。”
僧人听了,心中大惊,他知道韩慥的话向来算数,叶德孚恐怕真的难逃此劫。他担心叶德孚知道真相后会更加绝望,便没有把韩慥的原话告诉叶德孚,只是谎称韩慥说会尽力帮忙,让叶德孚安心养病。
可叶德孚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,他常常在梦中看到祖母,祖母浑身是血,眼神怨毒地盯着他,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去接她,为什么要丢下她不管。每当从梦中惊醒,叶德孚都会吓得浑身冷汗,精神也越来越崩溃。
在病痛与恐惧的折磨下,叶德孚开始变得神志不清,他常常躺在床上,一边哭一边哀号:“婆婆,我错了!我不该丢下您!我愿意把所有的钱都还给您,只求您能饶了我,让我活着回到家乡,不要这样折磨我啊!”他的声音凄厉,听着让人不寒而栗,家里的下人都不敢靠近他的房间。
很快,立秋这天就到了。清晨,叶德孚的呼吸就变得越来越微弱,他的眼神涣散,口中还在断断续续地念着“婆婆,饶了我”。到了中午,当太阳升到正空时,叶德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温度,他睁着眼睛,仿佛还在看着远方,最终死在了自己的床上,年仅二十四岁。
叶德孚死后,他的故事很快就在当地流传开来。人们都说,叶德孚为了钱财和性命,抛弃了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祖母,是个不孝不义之人,他的死是鬼神对他的惩罚,是他罪有应得,客死他乡根本算不上不幸。而韩慥的命理之术,也因为准确预测了叶德孚的死期,变得更加出名,人们都称赞他“术如神算”。
后来,有人在整理叶德孚的遗物时,发现了那个装着五十两黄金和三十铤白银的布包——那是祖母用性命换来的钱财,叶德孚到死都没有舍得花完。可再多的钱财,也换不回祖母的性命,更洗不掉他身上的罪恶。
这段往事,就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人性中的贪婪与自私,也告诫着后人:亲情是世间最珍贵的情感,无论何时何地,都不能因为利益而抛弃亲情,否则,终将受到应有的惩罚,落得个追悔莫及的下场。而那些坚守道义、心怀感恩之人,或许不会拥有巨额财富,却能得到内心的安宁与世人的尊重,这才是真正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