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二十五年暮春,江南已褪去料峭春寒,日头渐暖,溧水境内的河网沟渠里,早该是鱼虾欢跃的时节。溧水县尉黄德琬按照惯例,带着两名衙役出城巡警,一路往东南方向的高淳镇而去。高淳镇依河而建,镇外河道纵横,是溧水有名的鱼米之乡,镇上半数人家以捕鱼为生,往日里这个时候,河岸上早该满是晾晒的渔网、喧闹的渔市,可今日刚靠近镇口,黄德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——岸边静得出奇,连平日里此起彼伏的渔歌和叫卖声都没了踪影。
“大人,您看那边。”随行的衙役小李忽然指向河岸,黄德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十好几艘渔船并排泊在岸边,船身微微晃动,却不见一个渔人下网。更反常的是,渔船上的渔网都叠得整整齐齐,堆在船头,显然许久没动用过。几个渔人或蹲在船板上,或坐在岸边的石阶上,手里拿着旱烟,却没点燃,眉头紧锁,脸上满是愁容,时不时叹口气,望着河水发呆。
黄德琬心中纳闷,勒住马缰绳,翻身下马,带着衙役朝着渔船走去。刚走到岸边,一个年约五十的老渔人率先抬起头,见是穿着官服的县尉,连忙站起身,拱手行礼:“小人见过尉官大人。”其他渔人也纷纷起身,神色局促地问好。
黄德琬摆了摆手,温和地问道:“诸位老乡,今日天气正好,正是捕鱼的好时候,怎么都泊着船不动?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?”
老渔人叹了口气,脸上的愁容更重了,他指了指身边的渔船,苦声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不是我们不想捕鱼,是实在捕不了啊!今年这河里的黄颡鱼,不知怎的,全都得了怪病,身上长了疮,这都好些天了,一条能卖的鱼都没捕到,家里的米缸都快见底了。”
“黄颡鱼得怪病?”黄德琬一愣,黄颡鱼是高淳镇最常见的鱼,肉质细嫩,味道鲜美,不管是煎是炖都极受欢迎,镇上渔市一半的交易量都靠它,若是黄颡鱼出了问题,难怪渔人们如此发愁。他往前走了两步,凑近一艘渔船,问道:“老乡,可否取几条鱼来给我看看?也好知晓是何病症。”
老渔人连忙应道:“大人稍等,小人这就去取。”说罢,他弯腰从船尾拿起一个小网兜,伸手往船舱里一捞,很快就兜上来几条鱼。黄德琬低头看去,只见网兜里的黄颡鱼,每条都蔫蔫的,不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,最显眼的是它们的身体——有的鱼全身布满了黄豆大小的疮疤,红红肿肿的,有些疮疤已经破溃,渗出淡黄色的黏液;有的鱼则是在头尾或是口眼周围长着疮,原本光滑的皮肤变得坑坑洼洼,看着格外触目惊心。
黄德琬伸手轻轻碰了碰一条鱼身上的疮疤,那鱼挣扎了一下,动作却很迟缓。他仔细观察了片刻,眉头微蹙:“这疮的模样,倒和人身上长的豆疮颇为相似,连红肿破溃的样子都差不多。”
老渔人连忙点头:“大人说得太对了!前几日镇上王郎中来看过,也说这鱼疮和人得的豆疮一样,还说怕是染上了疫症,会传染。刚开始只是几条鱼长疮,没几天功夫,河里的黄颡鱼就都成了这样,其他的鱼倒是没见异常,可咱们镇上的人,大半都靠捕黄颡鱼过活,这鱼一病,咱们可就断了活路了。”
旁边一个年轻渔人也忍不住插话:“是啊大人,前几天我还试着捕了几条没长疮的鱼,想着能换点米钱,结果拿到渔市上,人家一听说河里的黄颡鱼闹疫,连看都不看,生怕有毒,连自家吃都不敢,只能扔了。”
黄德琬听着渔人们的诉苦,心中也泛起了愁。高淳镇的渔税是溧水赋税的重要来源,若是黄颡鱼的疫症一直不好,不仅渔人们的生计成问题,县里的赋税也会受影响。他蹲下身,又仔细查看了几条鱼,问道:“这疫症是从何时开始的?除了黄颡鱼,其他鱼类可有异常?”
老渔人回忆道:“大概是十天前吧,那天我下网的时候,就发现捕上来的黄颡鱼里,有两条身上长了小疙瘩,当时还以为是磕碰的,没在意,结果第二天,长疙瘩的鱼就多了,还开始长疮。至于其他鱼,像是鲫鱼、草鱼这些,目前看着还好好的,没见有长疮的迹象。”
黄德琬点了点头,站起身,望向眼前的河道。河水清澈,能看到水底的水草,偶尔有几条其他种类的鱼游过,确实活力十足。他思索片刻,对渔人们说道:“诸位先别急,这疫症既然只在黄颡鱼中传播,想来是有办法控制的。你们先不要再捕黄颡鱼,也不要将病鱼丢弃在河道里,免得疫症扩散。我这就回县衙,让人去请府城的兽医来看看,再让人张贴告示,告知镇上百姓,暂勿食用黄颡鱼,等查明病因,找到医治的法子,再做打算。”
渔人们听了,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希望,纷纷拱手道谢:“多谢大人!全靠大人为我们做主了!”
黄德琬又叮嘱了几句,让渔人们互相转告,切勿私自捕捞病鱼,随后便带着衙役,快马加鞭赶回了溧水县城。回到县衙后,他立刻去拜见县令,将高淳镇黄颡鱼闹疫的情况一一禀报。县令听后也十分重视,当即派人前往建康府,请府里最有名的兽医前来诊治,同时让人书写告示,张贴在高淳镇及周边村落,告知百姓暂勿食用、买卖黄颡鱼。
三天后,建康府的兽医李郎中赶到了溧水。黄德琬亲自陪同他前往高淳镇,一路上,李郎中详细询问了鱼疫的情况,还让渔人们取了些河水和病鱼样本。到了高淳镇,李郎中先是查看了病鱼,又用银针挑破鱼身上的疮疤,观察渗出的黏液,随后又取了些河水,放在随身携带的瓷碗里,仔细闻了闻。
“李郎中,您看这鱼疫究竟是何缘由?可有医治的法子?”黄德琬忍不住问道。
李郎中放下瓷碗,沉吟道:“尉官大人,依我看,这黄颡鱼得的确实是豆疮疫,病因怕是与这河水有关。前些日子江南多雨,上游的泥水冲刷下来,可能将一些病菌带入了河道,黄颡鱼生性喜在水底的泥中活动,最易沾染病菌,故而最先染病。至于医治之法,鱼类不比牲畜,无法逐一提炼汤药,只能靠河道自身净化,再等天气转暖,病菌自然会减少。”
黄德琬皱了皱眉:“那要等多久才能好转?渔人们总不能一直断着生计啊。”
李郎中答道:“大人放心,这豆疮疫来得快,去得也快,看这病鱼的情况,最多再过七八天,疫症就能平息。只是这期间,务必让渔人们不要捕捞病鱼,也不要往河里丢弃污物,保持河道清洁,才能让疫症尽快过去。”
黄德琬听了,心中稍安,连忙让人将李郎中的话转告给高淳镇的渔人们。渔人们虽仍有些担忧,但知道疫症很快就能平息,也稍稍松了口气,开始按照李郎中的嘱咐,清理渔船和岸边的垃圾,不再靠近黄颡鱼聚集的水域。
接下来的几天,黄德琬又多次前往高淳镇巡查,查看鱼疫的情况。起初,河里的病鱼依旧不少,渔人们只能靠着捕捞少量其他鱼类勉强维持生计,脸上的愁容并未完全散去。可到了第七天,当老渔人再次下网试探时,惊喜地发现,捕上来的黄颡鱼中,有几条身上的疮疤已经开始结痂,不再渗出黏液,虽然依旧虚弱,却比之前有了活力。
“大人!您快看!鱼的疮开始好了!”老渔人拿着鱼,激动地跑到黄德琬面前。
黄德琬接过鱼,仔细一看,果然,鱼身上的红肿已经消退,疮疤边缘开始愈合,他心中大喜,连忙让人将这个消息告知所有渔人。渔人们闻讯,都纷纷下网试探,果然,病愈的黄颡鱼越来越多,到了第十天,河里的黄颡鱼基本都恢复了正常,身上的疮疤完全愈合,又变得活蹦乱跳,和往日里没什么两样。
鱼疫平息的消息传遍了高淳镇,镇上的渔市也重新热闹起来。渔人们纷纷驾着渔船下网,不一会儿,船舱里就装满了鲜活的黄颡鱼,岸边的百姓也围了过来,争相购买。可就在这时,却没人敢先动手买鱼——之前的疫症让大家心有余悸,生怕鱼身上还残留着毒素。
黄德琬看在眼里,知道百姓们的顾虑,他走到渔市中央,拿起一条刚捕上来的黄颡鱼,对众人说道:“诸位乡亲,这黄颡鱼的疫症已经完全平息,府城的李郎中也说了,病愈的鱼并无毒素,大家可以放心食用。今日我就买下这些鱼,在镇上的酒楼设宴,请大家一同品尝,也好打消大家的顾虑。”
说完,他让人将渔人们刚捕上来的黄颡鱼全部买下,送到镇上最大的酒楼,又让人张贴告示,邀请镇上的百姓前来赴宴。百姓们半信半疑,起初只有少数人前来,可当他们看到黄德琬率先品尝鱼肉,且味道与往日无异后,便纷纷放下心来,渔市上的黄颡鱼很快就被抢购一空。
没过几天,高淳镇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。河岸上,渔人们的歌声再次响起,渔网在阳光下晾晒,渔市上人头攒动,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。渔人们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,见到黄德琬,都会热情地打招呼,感激他为他们奔走,解决了鱼疫的难题。
黄德琬看着眼前的景象,心中也十分欣慰。他知道,自己只是做了分内之事,可对渔人们来说,却是保住了生计。此后,每当有人提起高淳镇的鱼疫,渔人们都会想起那个为他们请兽医、贴告示、设宴打消百姓顾虑的溧水县尉,而黄颡鱼闹豆疮的故事,也成了高淳镇百姓口中一段难忘的往事,提醒着人们,在困境面前,只要齐心协力,总能渡过难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