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年间的京师,腊月二十三这日,铅灰色的天空像被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。巳时刚过,细碎的雪粒先是零零星星打着旋儿落下,到了午时,竟成了鹅毛大雪,漫天卷地而来,不过一个时辰,街巷屋檐就裹上了厚厚的白绒,连平日里车水马龙的正阳门大街,都少见行人踪迹。
张永年站在自家宅院的回廊下,望着院中积得没过脚踝的雪,眉头却微微舒展。他本是江南商人,五年前携家眷来京,靠着贩卖丝绸茶叶攒下些家业,虽算不得顶富,却也衣食无忧。今日是小年,按江南习俗该阖家宴饮,他一早便让管家备了宴席,又想着三里外住着的表亲一家,往年总相互走动,今年雪大,想必他们未必能出门采买,便吩咐后厨捡些稀罕物,让家里的小苍头琴童送去。
琴童今年刚十二岁,是张永年去年从江南乡下接来的。孩子父母早亡,跟着祖母过活,去年祖母去世,张永年见他可怜,又生得伶俐,便带在身边做个使唤的小仆。琴童性子活络,手脚也勤快,平日里洒扫庭院、递茶送水,从不用人多叮嘱,府里上下都喜欢他。这会儿听说要去给表亲家送东西,又能在雪地里跑一跑,他更是满心欢喜,蹦蹦跳跳地去后厨取东西。
后厨的刘师傅早已把东西备好,一方食盒里装着刚蒸好的糖蟹,蟹黄饱满,裹着晶莹的糖霜;还有些海错干货,是张永年上月托人从天津卫捎来的,在京城里也算难得。琴童接过食盒,掂量了掂量,不算太重,便用棉袄裹紧了食盒,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,遮住耳朵,朝着张永年行了个礼:“老爷放心,小的这就去,定把东西好好送到表亲家。”
张永年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脸,叮嘱道:“雪大路滑,路上慢些走,送到了就赶紧回来,别在外头贪玩。”琴童应了声“晓得了”,便转身跑进了雪里。雪还在下,落在他的肩头,瞬间就积了薄薄一层,他却浑不在意,脚步轻快地踩着雪,朝着三里外的表亲家走去。
从张府到表亲家,要穿过两条街巷,还要过一座小木桥。平日里一刻钟的路,今日雪厚,琴童走得格外费力。雪粒子钻进他的棉鞋,很快就化成了水,冻得他双脚生疼,可他想着老爷的吩咐,又怕食盒里的东西凉了,便咬着牙加快脚步。走到木桥时,桥面结了层薄冰,他脚下一滑,险些摔在地上,幸好及时扶住了桥栏杆,食盒才没掉在雪地里。他拍了拍食盒上的雪,喘了口气,又继续往前走。
好不容易到了表亲家,表亲见他冒着大雪送来东西,又惊又喜,连忙拉着他进屋烤火,还给他端了碗热姜汤。琴童喝了两口姜汤,身子暖和了些,却记着张永年让他赶紧回去的吩咐,只坐了片刻,便起身告辞。表亲见他执意要走,便找了块油布,把食盒裹得更严实些,又叮嘱他路上小心。
琴童揣着表亲家回赠的一包花生,再次走进雪里。此时雪势丝毫未减,风也大了起来,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。他的棉鞋早已湿透,双脚冻得麻木,几乎失去了知觉,可他还是加快脚步往回赶。回到张府时,他的头发、眉毛上都结了霜,像个小老头,双手紧紧抱着食盒,生怕里面的东西出了差错。
张永年见他回来,连忙让他进屋烤火,可琴童刚歇了没一会儿,后厨又传来消息,说方才装海错的袋子破了个小口,少了些干货,怕是方才路上洒了。张永年皱了皱眉,倒不是心疼那些干货,只是想着表亲一家难得收到稀罕物,若是少了,总归不好。琴童听了,连忙说:“老爷,小的再去送一趟吧,我记得方才路上没见着洒的,许是落在表亲家门口了,我去找找,顺便把少的补上。”
张永年有些犹豫,毕竟雪这么大,琴童刚跑了一趟,怕是已经冻着了。可琴童却拍着胸脯保证:“老爷放心,小的身子结实,再跑一趟没事的。”张永年拗不过他,便让后厨再补了些海错,装在另一个小食盒里,让琴童送去。
这是琴童第二次出门。此时雪下得更急了,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,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。他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,只能机械地往前挪动,棉鞋里的雪水结了冰,硌得他生疼,可他还是咬着牙往前走。这次到表亲家,表亲见他又回来了,还以为出了什么事,听他说明缘由,又感动又心疼,拉着他不让走,让他在屋里多烤会儿火。琴童却记着府里的宴席,只说还有事,放下食盒便又往回赶。
来回两趟,琴童的手脚已经冻得发紫,可他回到府里,刚想歇口气,却听见张永年说,方才给表亲家的糖蟹,忘了带蘸料,那蘸料是刘师傅特意调的,少了它,糖蟹的味道就差了些。琴童听了,连忙说:“老爷,我再去送一趟蘸料,这次快,来回用不了多久。”
张永年看着他冻得发僵的身子,有些不忍心:“算了,这点小事,下次再说吧,你先去暖和暖和。”可琴童却不肯,他想着做事要做到底,既然答应了老爷要把东西送好,就不能落下任何一样。他执意要去,张永年无奈,只好让刘师傅把蘸料装在一个小瓷瓶里,递给琴童。
这是琴童第三次出门。此时天已经擦黑,雪还在下,街上几乎没有行人,只有积雪被风吹得呜呜作响。琴童的双脚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,每走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,可他还是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,一步一步往前挪。送完蘸料回来时,他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,视线也有些模糊,好不容易才撑着回到张府门口。
琴童的母亲王氏,是张府里的洗衣妇,平日里住在府外的杂院里,今日小年,她特意早早收了活,想着来府门口等琴童,给他送件厚棉袄。她站在张府门口的屋檐下,望着漫天飞雪,心里一直惦记着儿子。就在这时,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,摇摇晃晃地从雪地里走来,走近了才看清,是琴童。
王氏连忙跑过去,一把拉住琴童的手,却发现他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,皮肤已经变成了紫黑色,没有一点温度。她又摸了摸他的脚,棉鞋早已湿透,冻得硬邦邦的,像两块冰疙瘩。王氏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连忙把他拉到旁边的避风处,解开自己的棉袄,把琴童的手裹在里面,又跺了跺他的脚:“傻孩子,你怎么冻成这样了?快跟娘回家,娘给你烧点热水,泡泡脚。”
琴童此时已经冻得说不出太多话,只是含糊地说:“娘,我没事,送完东西就好了。”王氏哪里肯信,拉着他就往自家的杂院走。杂院不大,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,王氏连忙生起火炉,又往锅里添了水,烧了一锅滚烫的热水。她把热水倒进一个木盆里,又加了些温水,试了试温度,才让琴童坐在炕边,把双脚放进盆里。
可琴童的脚刚放进水里,却一点感觉都没有,他甚至没觉得烫,只觉得双脚像不属于自己一样。王氏看着他紫黑色的双脚,心里直发慌,她又把琴童的双手放进水里,想让他暖和暖和。就在这时,令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——琴童的八个手指,突然“噗通”一声,掉进了木盆里。
王氏吓得尖叫起来,她连忙伸手去捞,捞起手指一看,只见手指的皮肤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,里面的血液早已冻成了冰块,刚才被热水一烫,冰碴子融化,皮肤和肌肉失去了支撑,竟然直接断了。琴童这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,他看着木盆里的手指,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,却因为冻得太厉害,连哭都哭不出太大的声音。
王氏抱着琴童,哭得肝肠寸断,她怎么也没想到,只是让孩子送几趟东西,竟然会变成这样。邻居听见哭声,连忙跑过来查看,见了木盆里的手指,都吓得脸色惨白。有人连忙跑去张府报信,张永年听说后,急忙赶了过来,看到眼前的景象,也惊得说不出话来。他看着琴童痛苦的模样,心里满是愧疚,若是自己当初不让他来回跑,若是自己多关心他一些,孩子也不会遭这份罪。
张永年连忙让人去请大夫,可当时雪大,大夫迟迟没来。琴童的手指断了太久,已经无法再接上,只能用干净的布条包扎伤口,防止感染。大夫来了之后,也只能开些止痛消炎的草药,嘱咐王氏好好照顾,说能不能挺过去,就看孩子的造化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王氏寸步不离地守着琴童。琴童的伤口疼得厉害,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,可他却从不哭闹,只是咬着牙忍着。张永年也时常来看望他,给了王氏不少银子,让她给琴童买些营养品,又让人把杂院的炉子换成了更暖和的炭炉,还送来厚实的棉被。可再多的补偿,也换不回琴童的八个手指。
开春之后,琴童的伤口渐渐愈合,可他的双手只剩下两个大拇指,双脚也因为冻伤严重,留下了病根,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。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,也不能做太多活计,只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,或是帮母亲做些简单的家务。府里的人见了他,都觉得可怜,可也没人能改变什么。
有时候,琴童会坐在门槛上,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,想起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奔跑的日子。那时候的他,还不知道寒冷会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,还以为只要勤快些,就能让老爷满意,让母亲开心。可现在,他只剩下满心的悔恨和无奈。王氏看着儿子落寞的模样,心里也像针扎一样疼,可她只能强忍着眼泪,安慰儿子说:“没关系,就算少了手指,娘也会好好照顾你,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。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琴童渐渐长大,可他的八个手指,却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。而那个大雪纷飞的小年,也成了张府上下不愿提及的往事。人们偶尔会说起那个勤快的小苍头,说起他在雪地里来回奔波的身影,说起他断在热水里的八个手指,语气里满是惋惜。只是谁也不知道,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,琴童会不会梦见那个雪夜,梦见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,还能像以前一样,紧紧抱着食盒,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