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三十一年的深秋,宣城的风裹着血腥味,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儿。戚方叛军过境已逾半月,可城里的炊烟依旧稀稀疏疏,像病榻上人的呼吸,弱得随时会断。北城门内那片曾热闹的织锦巷,如今只剩半截烧焦的牌坊立在瓦砾堆里,牌坊下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乞儿,见了穿官服的人,便往破草垛里缩——他们怕了,怕再听见叛军的马蹄声,怕再看见亲人倒在血泊里。
郡衙后堂,新任通判李墨正对着一幅残破的舆图叹气。案上的茶早已凉透,他指尖划过“刘龙图祠”四个字,指腹蹭到纸页边缘的焦痕,那是叛军火烧郡衙时留下的。“刘公殉国那日,满城百姓皆缟素,”一旁的老吏周福叹了口气,声音里满是哽咽,“叛军破城时,刘公率衙役死守城门,身中七箭仍不肯退,最后被叛军枭了首……百姓们连夜冒死把他的尸身寻回来,就在城西那片荒地上立了座祠堂,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。”
李墨沉默着点头。他刚从临安调来,一路所见皆是疮痍,可宣城的惨状仍超出了他的预料。“城西那片,如今住了多少人?”他问。
“没几户了。”周福摇摇头,“叛军把那片烧得精光,只剩几间没塌的破屋,住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。还有……还有些坟茔,都是乱葬的,连块木牌都插不全。”
李墨放下舆图,起身道:“备马,带我去刘公祠看看。”
城西的路难走得很,马蹄踩在碎石和焦木上,发出“咯吱”的声响,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。越往西行,房屋越稀疏,到后来连残破的土墙都少见了,只剩一片片荒草,长得比人还高,风一吹,草叶摩擦的声音像鬼哭。
刘龙图祠就藏在荒草深处。那是间简陋的土坯房,屋顶缺了大半,用茅草勉强盖着,门是两块破木板,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。祠堂前的空地上,摆着几个缺了口的陶碗,碗里还有些没烧完的香灰,想来是还有百姓偷偷来祭拜。
“这祠堂后,便是乱葬岗?”李墨指着祠堂后面那片更高的荒草,草间隐约能看见些土堆。
周福脸色微变,往后退了半步:“是……叛军破城时,死的人太多,来不及好好安葬,百姓们就把尸体拖到这儿埋了,连棺木都没有,大多是用草席裹着……”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最近还有人说,夜里路过这儿,能看见草里有灯火晃,还能听见……听见婴儿哭。”
李墨皱了皱眉:“谣言罢了,乱世之中,百姓惶恐,难免生出些离奇说法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往祠堂后望了一眼,荒草在暮色里泛着冷光,像无数根竖起的汗毛。
两人正准备离开,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。循声望去,只见荒草旁一间破屋里,有个老妇人正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,手里的针线在暮色里一明一暗。
“那是张婆婆,”周福认得她,“她儿子是守城的衙役,殉国了,儿媳……儿媳怀着孕,城破时受了惊吓,没几天就没了,也埋在这祠堂后。”
李墨走到破屋前,拱手道:“老人家,晚辈李墨,新任宣城通判,特来探望。”
张婆婆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,她打量了李墨片刻,缓缓点头:“官爷有心了。坐吧,屋里……屋里没像样的凳子。”
破屋里阴暗潮湿,角落里堆着些干草,算是床了。李墨在门槛上坐下,看见张婆婆手里缝的是件小小的襁褓,布是粗麻布,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。“老人家这是……给谁缝的?”他问。
张婆婆的手顿了顿,眼里泛起泪光:“给我那没出世的孙儿。我儿媳走的时候,肚子已经挺大了,我总想着,要是她能撑到生……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,用袖口擦了擦眼泪,“夜里我常梦见她,抱着个娃娃,说冷,说饿……”
李墨心里一酸,刚想说些安慰的话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“铛铛”的声音,是街角饼店收摊的铃铛。张婆婆抬起头,看了看天色,喃喃道:“这时候,该没人买饼了吧……”
“怎么说?”李墨问。
“前阵子,街东头王记饼店,总有人夜里去买饼。”张婆婆说,“那饼店老板跟我熟,说有个妇人,总在亥时左右来,抱着个婴儿,每次都买两个芝麻饼,付的钱是好钱,可那妇人穿得单薄,脸色白得吓人,问她住哪儿,她也不说。老板觉得怪,可看她抱着孩子可怜,也没多问。”
李墨心里一动:“那妇人……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”
“老板说,她总低着头,头发挡着脸,看不清模样,就记得她穿的是件青布裙,裙子下摆好像破了个洞。”张婆婆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还有,她走路没声音,像飘着似的……有次老板跟在她后面,想看看她住哪儿,结果走到这城西荒草边,人就没影了。”
李墨皱起眉,若有所思。他起身告辞,嘱咐周福多给张婆婆送些米粮,然后便往街东头的王记饼店去。
王记饼店的老板王二是个实诚人,见李墨是官差,便一五一十地说了。“官爷,您说怪不怪?那妇人天天来,风雨无阻,每次都买两个芝麻饼,不多买也不少买。”王二搓着手,脸上满是疑惑,“有次我问她,孩子多大了,她就抬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……冷得像冰,我当时就不敢问了。还有,她抱着孩子,可我从没听见孩子哭,也没看见孩子动,就像抱着个布娃娃似的。”
“你跟到城西,具体是哪个位置?”李墨问。
“就是刘公祠后面那片乱葬岗啊!”王二声音都有些发颤,“我跟着她走到那片荒草前,就看见她往草里走,我再想跟,就听见草里有婴儿哭,吓得我转身就跑,回来后还病了三天!”
李墨沉吟片刻,对王二说:“今晚她若再来,你如常卖饼,然后悄悄在她裙角缀一根红线,切记,别让她发现。”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红线,递给王二,“事成之后,必有重谢。”
王二接过红线,手有些抖,但还是点头应了:“官爷放心,我一定办妥。”
当晚亥时,李墨带着两个衙役,躲在饼店对面的破屋里。夜色浓重,只有饼店的油灯亮着一点光,在风里摇曳。过了约莫一刻钟,只见一个青影从街角飘过来,正是王二说的那个妇人。她怀里抱着个襁褓,低着头,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。
妇人走到饼店前,轻声说:“两个芝麻饼。”声音细弱,像蚊子叫。
王二连忙包好饼,递过去,趁妇人接饼的瞬间,飞快地将红线缀在了她的裙角。妇人似乎没察觉,接过饼,付了钱,转身就往城西走去。
“跟上!”李墨低喝一声,带着衙役悄悄跟了上去。
妇人走得不快,却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。月光透过云层,洒在她身上,能看见她的青布裙在风里飘动,裙角的红线像一点火星,在夜色里格外显眼。
走到刘公祠后那片乱葬岗,妇人忽然停住脚步,像是察觉到了什么。她猛地回头,李墨和衙役连忙躲到树后,只听见妇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,然后抱着襁褓,快步往一片土堆跑去。
“追!”李墨率先冲了出去。
妇人见有人追来,跑得更快了,可她怀里抱着襁褓,终究慢了些。眼看就要追上,妇人忽然将襁褓往地上一放,转身就往荒草深处钻,瞬间没了踪影。
李墨连忙上前,捡起襁褓。襁褓里果然有个婴儿,闭着眼睛,小脸通红,嘴里还含着半块芝麻饼,呼吸均匀,睡得正香。他抬头看了看四周,荒草随风摆动,却再也看不见妇人的身影。
“大人,您看!”一个衙役指着不远处的土堆,土堆上插着一根红线,正是王二缀在妇人裙角的那根。
李墨走过去,借着月光,看见土堆前有一块小小的木牌,上面用炭笔写着“任氏之墓”,字迹模糊,像是被雨水冲刷过。“这就是张婆婆的儿媳?”他心里一沉,对衙役说,“明日一早,带张婆婆来认认,再请仵作来验尸。”
第二天一早,张婆婆跟着衙役来到乱葬岗。看见那块木牌,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哭得撕心裂肺:“儿媳啊,是娘对不起你,没能护住你和孙儿……”
仵作小心翼翼地挖开土堆,里面果然有一具棺木,是用薄薄的木板钉的。打开棺盖的瞬间,所有人都惊呆了——棺木里的妇人面色红润,像是睡着了一样,身上穿的正是那件青布裙,裙摆上还留着红线的痕迹。她的腹部平坦,显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”仵作瞪大了眼睛,“人死了这么久,尸体怎么会不腐?”
李墨也觉得不可思议,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安置好孩子。他扶起张婆婆,轻声说:“老人家,这孩子是您的孙儿,您就好好把他养大吧。任氏夫人……我们会好好安葬她。”
张婆婆抱着婴儿,泪水止不住地流,却露出了半个多月来第一个笑容:“孙儿,我的孙儿……娘,你放心,奶奶一定把你养大成人。”
后来,李墨让人将任氏的尸体火化,骨灰埋在了刘龙图祠旁,还立了块石碑,上面刻着“任氏贞母之墓”。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,都感叹任氏夫人为了孩子,死后仍不肯离去,纷纷给孩子送米送布,张婆婆的破屋里渐渐有了生气。
那孩子长大后,取名叫任念祖,意思是记住祖辈的恩情。他聪明懂事,后来还考中了秀才,每次去刘龙图祠祭拜,都会特意去任氏的墓前磕几个头。百姓们都说,这是任氏夫人的功德,也是宣城百姓在乱世里,守着的一点念想——就算世道再难,总有亲情和善意,能在黑暗里点亮一盏灯。
多年后,李墨调任临安,临走前特意去看了任念祖。当时任念祖正在给张婆婆捶背,夕阳照在他们身上,暖融融的。李墨站在巷口,看着这一幕,忽然觉得,自己在宣城做的最对的一件事,就是帮任氏夫人完成了心愿,让这个在乱世里挣扎的小生命,得以平安长大。
而宣城的百姓,也一直记得那个抱着婴儿买饼的妇人。每当有人路过刘龙图祠,都会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,想起那份跨越生死的母爱,想起在荒草间闪烁的灯火,那是一个母亲,为孩子点亮的最后一点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