庐陵的春雨,总带着股草木的清苦,沾在青石板路上,洇出深深浅浅的痕。张敦背着药箱走在雨里,竹笠压得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。他手里握着一本泛黄的《千金方》,书页被雨水打湿了边角,却依旧被他攥得紧实——这是他行医多年的底气,也是他浪迹天涯的伴儿。
张敦的医术是家传的。父亲曾是庐陵有名的大夫,临终前把药箱和一屋子医书都留给了他,叮嘱他“医人如医心,不可有半分懈怠”。父亲走后,张敦守了几年家,后来听说岭外一带疫病频发,百姓缺医少药,便揣着盘缠,背着药箱,一路南下,辗转到了潮州。
潮州靠海,空气里总飘着咸湿的风,街巷里满是鱼腥味和药材的香气。张敦在城西找了间小铺面,门口挂了块“张记医馆”的木牌,简单收拾了一下,就开了业。他医术精湛,待人又和善,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,只要来求医,他都一视同仁。富人给的诊金多,他便收下;穷人拿不出钱,送些米粮、蔬菜,他也从不计较。没多久,“张大夫”的名声就在潮州传开了,每天来医馆看病的人络绎不绝。
可张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。他孤身一人在异乡,虽说行医顺利,却总少了些归属感。夜里关了医馆,他常常坐在灯下,翻着父亲留下的医书,想起庐陵的老宅,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上山采药的日子,心里泛起一阵酸楚。
这天夜里,张敦看完最后一个病人,已经是三更天了。他收拾好药箱,简单洗漱了一下,就躺在榻上睡着了。刚睡着没多久,就听见有人轻轻敲门,“咚咚咚”的声音,不重,却很清晰。
张敦揉了揉眼睛,起身去开门。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色吏服的人,面容肃穆,对着他拱手道:“张大夫,我家主人有请,有要事相托。”
张敦有些疑惑,问:“敢问阁下是何人?你家主人是谁?深夜相邀,有何要事?”
吏服人却不多说,只道:“张大夫随我去便是,到了地方,自然知晓。”
张敦见他神色郑重,不像是坏人,又想着或许是有人急病求医,便拿上诊脉的手枕,跟着吏服人走了出去。
门外停着一辆乌篷马车,黑色的车帘紧闭,看不清里面的情形。吏服人请张敦上车,自己则坐在了车夫旁边。马车缓缓驶动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。张敦坐在车里,心里有些忐忑,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。他撩开车帘一角,往外看了看,只见街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灯笼的光在夜色里摇曳,分不清是哪里。
约莫走了半个时辰,马车停了下来。张敦下车一看,眼前是一座宏伟的大屋,飞檐翘角,朱红的大门上钉着铜钉,门口站着几个侍卫,神色威严,像是王府一般。大屋里灯火通明,却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木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吏服人引着张敦走到门口,让他在门左侧等候,自己则进去通报。张敦站在门口,心里越发疑惑: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百姓家,也不像是官府,到底是谁要找自己?
没等多久,吏服人就出来了,对张敦说:“我家主人请你进去。”
张敦跟着吏服人走进大屋,穿过几重庭院,来到一座大殿前。大殿里铺着红色的地毯,一直延伸到殿上,殿上挂着厚重的帟幕,绣着繁复的花纹,在灯火的映照下,显得格外赫然。帟幕前,一个穿着华丽冠服的人正襟危坐,面容威严,一看就身份尊贵。
张敦刚要行礼,就见一个穿着浅色衣衫、系着红色勒巾的少年从殿侧走了过来,对着他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说:“张大夫,烦请你为我家主人诊脉。”
张敦定了定神,走上前,在冠服人面前的椅子上坐下,伸出手,轻轻搭在冠服人的手腕上。他凝神静气,仔细感受着脉象——脉象沉细,略带虚浮,是肾经有风、气血亏虚的征兆。
诊完脉,张敦起身拱手道:“大人,您这是肾藏风虚之症,长期下来,恐怕会引发耳鸣,甚至耳痛,还需及时调理。”
冠服人听了,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,说:“先生说得太对了!我这几日正被耳痛折磨,寝食难安,没想到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。还请先生赶紧开个方子,帮我缓解疼痛。”说完,他转头对少年说:“去取二十千钱来,赏给张大夫。”
少年应了一声,转身就要去取钱。可就在这时,张敦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耳边传来“嗡嗡”的声响,紧接着,他猛地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还躺在医馆的榻上,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——原来刚才的一切,都是一场梦。
张敦坐起身,揉了揉太阳穴,心里满是疑惑。这梦太过真实,大屋的模样、冠服人的神态、少年的衣着,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。他想不明白,自己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,怎么会做这样的梦?难道是哪个神祠的神明托梦?
天亮后,张敦关了医馆的门,决定去潮州城里的神祠看看,说不定能找到梦中的地方。他先去了城东的城隍庙,庙里的建筑格局和梦中的大屋完全不同;又去了城南的土地庙,规模太小,也不是;接着又去了城西的龙王庙、城北的关帝庙……跑了大半天,都没有找到和梦中相似的地方。
就在张敦快要放弃的时候,有人告诉他,城外有一座南海行庙,规模宏大,平日里香火很旺,或许他可以去那里看看。张敦听了,赶紧朝着城外走去。
南海行庙坐落在海边的一座小山上,远远望去,红墙绿瓦,气势恢宏。张敦走到庙门口,心里突然“咯噔”一下——这庙门的样式、门口的侍卫石像,竟然和梦中大屋的门口一模一样!他快步走进庙里,穿过庭院,来到正殿门口,抬头一看,殿上的帟幕、地毯,和梦中的大殿几乎没有差别。
张敦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,他走进正殿,目光落在殿上的神像上——神像穿着华丽的冠服,面容威严,正是梦中那个请他诊脉的冠服人!他再仔细一看,神像的左耳上,竟然有一个小小的黄蜂巢,几只黄蜂在巢边飞舞,像是在守护着什么。
张敦一下子明白了,原来梦中托梦的,是南海行庙的神像!神像得了耳痛之症,其实是因为左耳有黄蜂巢,便托梦请自己来“医治”。他赶紧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小镊子,又找庙祝要了些香灰,小心翼翼地走到神像前,先将香灰撒在黄蜂巢周围,驱散了黄蜂,然后用镊子轻轻夹住蜂巢,一点一点地剔了下来。
剔完蜂巢后,张敦又在神像前焚香祭拜,对着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说:“神明若有灵,想必耳痛之症已解。张某能为神明效力,实属荣幸。”拜完后,他才放心地离开了南海行庙。
第二天一早,张敦刚打开医馆的门,就见一个衙役模样的人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张折简,对他说:“张大夫,我是郡里税官的手下,我家大人有请。昨晚有一艘客船经过税务司,查出偷税漏税,船主说船上的货物是您家的,不知是否属实?”
张敦听了,心里一愣,说:“我从未托人运过货物,这肯定是误会。我随你去一趟税务司,把事情说清楚。”
跟着衙役来到税务司,张敦就看见一个船夫被绑在屋梁上,身上满是伤痕,脸色苍白。船夫见了张敦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忙喊道:“张大夫,您救救我!我不是故意偷税漏税的,我是蔡秀才家的田客,蔡秀才是刘提举的姻亲,他知道您和刘提举关系好,又和税官大人认识,所以让我说是您家的货物,想请您帮忙通融一下。”
张敦这才明白,原来是有人冒用自己的名义。他赶紧找到税官,解释说自己和船夫素不相识,也从未有过货物运到潮州。税官本就有些怀疑,听张敦这么一说,又派人去核实了情况,确认船夫确实是冒用名义,便把船夫放了,还向张敦道歉。
没过多久,那个蔡秀才就亲自来到医馆,向张敦道谢。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,里面装着几匹上好的布帛和一些药材,对张敦说:“张大夫,这次多亏了您,不然那田客就惨了。这点东西不成敬意,还请您收下。”
张敦本不想收,可蔡秀才执意要送,他只好收下。等蔡秀才走后,张敦把布帛和药材拿去当铺估价,当铺老板告诉他,这些东西加起来,正好值二十千钱——和梦中神像要赏给他的钱,分毫不差。
张敦这才彻底明白,原来梦中的二十千钱,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送到自己手里的。他心里又惊又叹,对着南海行庙的方向拱了拱手,心里暗暗感激神像的庇佑。
这件事之后,张敦的名声在潮州更响了。人们都说他不仅医术高明,还能得到神明的青睐,纷纷来医馆求医。张敦依旧像以前一样,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,从不怠慢。后来,刘提举听说了这件事,还特意派人来邀请张敦去府里做客,两人相谈甚欢,成了好朋友。
张敦在潮州待了很多年,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。直到晚年,他才回到庐陵,把自己的医术传给了弟子。临终前,他还常常跟弟子们说起南海行庙托梦的事,告诫他们:“行医者,不仅要医人,还要有敬畏之心。神明尚且需要人‘医治’,何况是寻常百姓?切不可因为医术高明,就骄傲自满。”
张敦去世后,弟子们把他的事迹记录下来,一代代传了下去。直到现在,庐陵和潮州一带,还流传着“张敦梦医”的故事,人们都说,张大夫是个有大仁大义的医者,连神明都愿意信任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