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元年的冬天,黄河的水裹挟着碎冰,在寒风里翻涌,像一头困兽发出沉闷的嘶吼。河北大地被冻得裂了缝,地里的庄稼早已枯死,只余下光秃秃的土坡,连飞鸟都很少见。也就是这年冬天,金人再次渡过黄河,铁蹄踏过之处,城池残破,百姓流离,曾经繁华的中原,转眼间就成了人间炼狱。
河北提刑许亢,此刻正骑着一匹瘦马,在泥泞的小路上狂奔。他身上的官服沾满了尘土和血污,帽子也歪了,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,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慌乱。不久前,洛口防线失守,守军溃不成军,作为提刑官的许亢,因“弃城奔溃”的罪名被朝廷下令贬往吉阳。可如今中原大乱,道路阻断,贬谪的文书成了一张废纸,他根本去不了吉阳,只能带着两个儿子和十多个随从,一路向南逃亡,只求能找个安稳地方暂且落脚。
许亢本是武举出身,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,在战场上立过功,后来才转任文职,做了提刑官,负责监察地方司法、缉捕盗贼。可如今国破家亡,他空有一身本事,却连自己和家人都保护不了。一路上,他们躲过了金人的追兵,也避开了溃散的乱兵,忍饥挨饿,走了快一个月,才辗转来到南康军境内。
南康军靠着庐山,山高林密,相对安稳些。许亢不想跟地方州郡打交道——他如今是戴罪之身,万一被认出来,怕是连容身之地都没有。于是,他带着一行人绕开南康城,找了庐山深处的一座小寺住了下来。寺庙很破旧,只有几个僧人,香火也不旺,但胜在清静,不容易引人注意。
许亢让随从们平日里少出门,尽量低调,自己则每天躲在房间里,要么擦拭随身携带的佩刀,要么对着北方叹气——他的妻妾还在河北,如今生死未卜,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随从们大多是跟着他多年的老兵,也懂他的心思,平日里除了砍柴挑水,就是在寺庙周围巡逻,生怕出什么意外。
可意外还是来了。这天,一个随从去寺庙的菜园里摘蔬菜,想给许亢父子改善伙食。菜园是寺庙里的僧人种的,那随从没跟僧人打招呼,就摘了几把青菜。正好被一个年轻的僧人看见,僧人顿时不乐意了,上前拦住随从,指责他偷菜。
随从本就因为逃亡的事心里不痛快,被僧人这么一骂,火气也上来了,跟僧人吵了起来。两人越吵越凶,随从忍不住推了僧人一把,僧人没站稳,摔在地上,磕破了额头。僧人又气又怕,爬起来就往山下跑,直奔南康郡府而去。
到了郡府,僧人对着郡守李定哭诉,说寺庙里来了一群溃兵,不仅抢占寺庙,还偷菜打人,人数不少,怕是要在当地作乱。李定是个刚上任没多久的郡守,本就担心境内有乱兵扰民,一听僧人这么说,顿时慌了神,也不细查,就下令调兵。
很快,几十名士兵披甲执刃,跟着僧人往庐山去了。到了小寺,士兵们二话不说,就把寺庙团团围住。许亢和儿子、随从们正在屋里休息,听到外面的动静,刚想出去看看,就被士兵们冲了进来,一个个按在地上,捆了个结实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为何无故抓人?”许亢又惊又怒,大声质问道。
士兵们却不理他,推着他们就往山下走。许亢挣扎着,想跟士兵解释,可士兵们只当他是作乱的溃兵,根本不听。就这样,许亢父子和十多个随从被押到了南康郡府,关进了大牢。
第二天,李定升堂审案,把许亢提了出来。许亢一上堂,就大声喊冤:“郡守大人,我乃河北提刑许亢,并非溃兵!只因中原大乱,暂避庐山,绝非有意作乱,还望大人明察!”
李定上下打量了许亢一番,见他虽然衣衫破旧,但举止间还有几分官气,心里不禁有些疑惑。可他又转念一想:哪有曾经做过监司(提刑属于监司官)的人,到了地方不拜见长官,反而躲在寺庙里的?这不合常理。于是,李定冷着脸说:“你说你是河北提刑,可有凭证?若拿不出凭证,就是编造身份,意图蒙骗本官!”
许亢一听,心里凉了半截。他当初逃亡时太过仓促,妻妾都没来得及带上,更别说告身(古代官员的身份证明)、敕书这些东西了,早就遗失在乱兵之中,如今哪里拿得出凭证?他急忙解释:“大人,我逃亡途中,遭遇乱兵,告敕早已丢失,并非有意不带!还望大人派人调查,我所言句句属实!”
李定却不信他的话,觉得他是在狡辩。他下令让狱吏严加审讯,务必让许亢招供“作乱”的实情。可狱吏审了几天,许亢父子和随从们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溃兵,随从们还纷纷作证,说许亢确实是河北提刑。狱吏审不出结果,只能如实禀报李定。
李定犯了难,既不能确定许亢说的是真是假,又不敢轻易放了他们——万一他们真是作乱的溃兵,放了之后出了乱子,自己担不起责任。思来想去,李定想出了一个办法:让府里的孔目吏(负责文书、案件管理的官吏)假装去牢房里跟许亢套话,探探他的底细。
孔目吏领了命,提着一壶酒和几个小菜,来到了牢房。他见了许亢,脸上堆着笑,说:“许大哥,我看你不像是作乱的人,想必是有什么误会。来,咱们喝两杯,有话慢慢说。”
许亢正愁没人能听他解释,见孔目吏态度和善,便也放下了戒心。两人一边喝酒,一边聊天。孔目吏有意无意地问起许亢以前的经历,许亢便把自己如何考取武举、如何做官、如何在洛口失守后逃亡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他说的那些官场旧事、各地的风土人情,都很具体,不像是编造的。孔目吏又问了几个关于河北提刑司的细节,许亢也都对答如流。
孔目吏心里有了数,知道许亢大概率真的是河北提刑,不是溃兵。可他不敢擅自做主,只能回去把情况禀报给李定。李定听了,心里更加疑惑:如果许亢真是提刑官,那他为什么要躲在寺庙里?又为什么拿不出凭证?他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不对劲,总觉得许亢有什么隐瞒。
许亢在牢里,心里越来越焦虑。他知道自己拿不出凭证,李定不会轻易相信他,这样耗下去,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。这天晚上,他跟大儿子聊天,说起自己前一晚做的梦:“我梦到咱们父子三人拿着伞在雨里走,走着走着,突然刮起了大风,把咱们手里的三把伞都吹得半裂,然后飞跑了。你说,这梦是什么预兆啊?”
大儿子听了,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眼眶也红了,哽咽着说:“爹,这梦恐怕不是好兆头。伞代表着庇护,三把伞对应咱们父子三人,伞裂了飞跑了,怕是象征着咱们父子要离散,而且是分成三处啊……”
许亢听了,心里一沉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想安慰他几句,可话到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牢房的门又开了,孔目吏提着更丰盛的酒肴走了进来,身后还跟着两个狱卒。孔目吏脸上依旧带着笑,对许亢说:“许提刑,今天咱们再喝几杯。郡守大人说了,觉得你可能真是有误会,过几天再好好查一查。”
许亢心里稍微松了口气,以为事情有了转机。他和两个儿子,还有孔目吏,一起坐在牢房里喝酒。喝到一半,孔目吏端起酒杯,对许亢说:“许提刑,难得咱们投缘,你就多喝几杯。等会儿,我让人把两位公子送到隔壁的牢房去,那边条件好点,你们也能休息得舒服些。”
许亢没多想,觉得孔目吏是好意,便点了点头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可他没注意到,孔目吏转身的时候,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。
喝完酒,孔目吏让人把许亢的两个儿子带到了隔壁的牢房,又把随从们分别关到了其他牢房。许亢喝得有些醉,躺在稻草上,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,渐渐睡了过去。
半夜时分,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。许亢被惊醒,刚想坐起来,就看见几个蒙面人拿着铁椎走了进来。他心里一惊,大喊:“你们是谁?想干什么?”
可不等他说完,一个蒙面人就举起铁椎,朝着他的头部狠狠砸了下来。许亢只觉得一阵剧痛,眼前一黑,就失去了知觉。紧接着,隔壁的牢房里也传来了惨叫声,随后又恢复了寂静——许亢的两个儿子,还有十多个随从,都被蒙面人用铁椎砸死了。
而这一切,都是李定安排的。他思来想去,觉得许亢的身份太可疑,放也不是,关也不是,怕夜长梦多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让人把他们都杀了,然后上报朝廷,说自己平定了一伙作乱的溃兵,立下了功劳。
可李定没等到朝廷的嘉奖——没过多久,他就突然得了一场急病,上吐下泻,没几天就死了。那些参与杀害许亢父子的士兵和狱卒,也在一个月内相继死去,有的是病死,有的是意外摔死,有的是被马车撞死,死状各异,却都死得蹊跷。
只有孔目吏活了下来。他当初虽然参与了灌醉许亢父子的事,但并没有动手杀人。后来,鄢陵人周西瑞琥做了南康军的知军,周西瑞琥的儿子周瑴,偶然从孔目吏那里听说了这件事。孔目吏说起的时候,还心有余悸,说自己每次想起许亢父子临死前的样子,都觉得害怕,也不知道那些人突然死去,是不是许亢父子的冤魂在作祟。
周瑴听了,心里很是感慨。他后来把这件事记了下来,还特意提到,许亢本是靠武举考取的功名,一生为国效力,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,实在令人惋惜。而李定为了自己的功绩,草菅人命,最终也没能善终,或许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。
许亢父子的尸体,后来被寺庙里的僧人偷偷埋在了庐山脚下。没有墓碑,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。只有偶尔路过的樵夫,会在那片荒坟前看到几只乌鸦盘旋,发出凄厉的叫声,像是在诉说着这段尘封的冤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