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纸符烧成灰烬的那一刻,李强知道,躲不过去了。他把那截变回草绳的井绳重新接好——这次用了最结实的麻绳,绕了一圈又一圈,打了三个死结,确保不会再断。银镯子被他用红布小心翼翼地包着,揣在怀里,贴着心口,冰凉的金属触感像是在提醒他,这是最后的机会。
天色擦黑时,他背着接好的井绳,走出了老屋。村里静悄悄的,家家户户都关着门,只有几盏煤油灯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,昏昏黄黄的。风很轻,吹在脸上却带着股暖意,不像之前那样刺骨。他深吸一口气,朝着村口的老槐树走去——先去给二奶奶赔罪,再去老井边还栓柱哥的井绳。
老槐树下还是老样子,枝桠歪扭,却少了之前的阴森。二奶奶的坟就在树后,很矮,连块墓碑都没有,只有一堆土,上面长了些野草,风吹过,草叶“沙沙”响,像是在和他打招呼。李强走到坟前,蹲下身,把怀里的银镯子拿出来,轻轻放在坟头的草地上。
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,内侧“二奶”两个字清晰可见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对不起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哽咽:“二奶奶,我娘错了,我替她给您道歉。这镯子是您的,我还给您,求您别再恨了……”
话音刚落,坟堆里突然冒出一道黑影。李强吓得往后缩了缩,却看见那道黑影慢慢清晰——是二奶奶。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布衫,可布衫不再破烂,边角整整齐齐的,头发也不再湿漉漉的,而是梳得很整齐,垂在肩上。最让他惊讶的是,她黑洞洞的眼窟窿里,似乎有了点光,不再是之前那样空洞吓人。
“这镯子,是我娘当年给我的陪嫁。”二奶奶的声音软了下来,没有了之前的冰冷,反而带着些委屈,“我出嫁那天,娘亲手给我戴上的,说这镯子能保我平安。没想到,最后却被你娘藏了这么多年。”
李强低下头,不敢看她:“对不起,二奶奶,都是我娘的错。”
“你娘当年也是急糊涂了。”二奶奶飘到他面前,声音轻得像风,“她怕你活不下来,怕你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,没机会看看这个世界。我恨了她二十年,恨她狠心,恨她偷走我的镯子,可那天看见她死时的样子,看见她眼里的愧疚,我就不恨了。她活在愧疚里二十年,比我更苦。”
说着,二奶奶抬起手,轻轻碰了碰李强的脸。她的手不再是冰冷的,反而带着点暖意,像娘生前抚摸他的感觉。李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,这么多年的恐惧、委屈,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。
“你是个好孩子,”二奶奶的声音里带着些温柔,“这些年,你受了不少苦。别再怕了,我不会害你,也不会再缠着你了。我该走了,去投胎,看看下一世的太阳。”
说完,二奶奶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,像水汽一样,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。李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,心里既难过又轻松。他再低头看坟前的银镯子,也不见了,像是跟着二奶奶一起走了。
老槐树上的枝桠突然晃了晃,飘来一阵槐花香——不是之前的霉味,是真正的槐花香,甜丝丝的,很好闻。李强抬头看,树枝上竟然冒出了些新绿的叶子,在月光下泛着光。他知道,二奶奶真的原谅他了。
他站起身,背着井绳,朝着村西头的老井走去。路上,他没有再看见那些吓人的脚印,也没有听见哭声,只有自己的脚步声,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老井还是老样子,井口的青石板上满是磨痕,盖在井口的木板还在。李强走过去,把木板挪开,井里不再是黑沉沉的,反而透着点微光。他把接好的井绳一端系在井口的石头上,另一端慢慢放进井里,井绳顺着井壁往下滑,发出“哗啦”的轻响。
“栓柱哥,我把井绳还给你了。”李强对着井口轻声说,“你可以顺着井绳爬上来了,别再待在井底了。”
话音刚落,井里传来“哗啦”一声响,像是有水流涌动。接着,一道黑影从井里飘了上来——是栓柱哥。他不再是之前那副吓人的样子,脸不肿了,皮肤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,嘴角不再滴黑泥水,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,看起来和普通的年轻小伙没什么两样。
“这井绳,我找了十年。”栓柱哥笑了,是个很干净的笑容,没有了之前的诡异,“当年我掉井时,以为没人会救我,以为我会永远待在井底,看不见太阳。可现在,你把井绳还给我了,我终于可以走了。”
他走到井口,抓住井绳,回头看着李强:“强子,谢谢你。我知道,你娘当年也不是故意的,她只是太害怕了。我不恨她,也不恨你。我该去投胎了,下一世,我想做个农民,种很多很多的庄稼,好好看看这个世界。”
李强看着栓柱哥,点了点头,眼泪又流了下来:“栓柱哥,对不起,让你等了这么久。”
“没事,都过去了。”栓柱哥抓着井绳,慢慢往下滑,“强子,以后好好过日子,别再怕了,不会再有人找你了。”
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井底,就在他完全消失的那一刻,井里突然冒出一股清水,“哗啦”一声,从井底涌了上来,很快就漫到了井口。清水清澈透亮,泛着月光,和当年一样,甜丝丝的。
李强看着井里的清水,心里一片轻松。他把系在石头上的井绳解下来,也放进井里,让井绳顺着水流漂在水面上——这是栓柱哥的井绳,该让它留在井里。
他站起身,回头看了一眼老井,又看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,心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恐惧。老槐树上的槐花香飘了过来,混着井水的甜味,让人心里暖暖的。
他慢慢走回老屋,推开门,屋里不再是阴森森的,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,落在炕上,像是铺了一层银霜。他躺在炕上,闭上眼睛,没有再听见敲门声,没有再看见黑影,也没有再做那些吓人的噩梦。
这一夜,他睡得很沉,睡得很香。梦里,他看见了娘,娘笑着对他说:“强子,娘对不起你,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。”他还看见了二奶奶和栓柱哥,他们都笑着,朝着远方走去,再也没有回头。
第二天一早,李强是被鸡叫声吵醒的。他睁开眼睛,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,暖融融的。他起身走到门口,推开房门,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上开满了槐花,雪白一片,飘着阵阵花香;村西头的老井边,有几个妇人正在挑水,说说笑笑,和当年一样热闹。
村里的人看见他,都笑着和他打招呼:“强子,醒啦?快来帮我挑桶水!”
李强笑着点了点头,走了过去。他知道,那些可怕的日子都过去了,二奶奶和栓柱哥都走了,娘的愧疚也了结了。从今天起,他可以好好过日子了,种自己的田,守着老屋,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,平平安安,快快乐乐地活下去。
老槐树下的霉味不见了,老井里的腥气也不见了,只剩下槐花香和清水的甜味,在村里的空气里,慢慢散开。